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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弓和箭 射不下的明月

[寒战][徐永基/刘杰辉] 守口如瓶

-寒战发生前的漫长岁月,徐Sir与刘Sir,Vincent与阿辉,传闻也许有发生。



  无论是谁跟徐永基聊天,话题最后都会回到刘杰辉身上。原因大概有二,一是除了马经,徐永基想不到他还有什么值得当做谈资的东西,二是自他调入总部,日常活动几乎都与刘杰辉联系在一起,尽管他们职级差了几厘,却于公于私都说得上一句玩笑般的过从甚密,日常职务往来如此,重大事件更是如此,办案加班汇报,刘Sir走得晚,徐永基还要比他更晚一步,他得先送刘杰辉回去。

  也因此,当他们知道徐永基与刘杰辉只算半路相识,认识的时间还不够两位数时,总会觉得惊讶。关系普通的同僚就据此猜测徐永基是否看中了刘杰辉明朗前程,想着跟定这棵大树自己也能分到肉汤,关系好的也忍不住在集体会议之类的活动结束后揶揄一句:“Vincent,刘Sir的后脑勺到底有什么特别,让你盯足两个钟?”

  徐永基不以为然,照旧与刘杰辉窝在报表中直到凌晨,或是赶在最后一批街边档熄灯前捧一份碗仔翅小跑着回到车上。刘杰辉十分受用,脱了外套又解开最上面一颗扣子,小心拿起塑料小勺吹气,吃到中途却冒出来一句公事:“Vincent,我知道你靠重案组升上来,现在跟着我净做纸面工作,有没有觉得大材小用?”

  徐永基就笑:“刘Sir,没有这么一个警司全天候跟着你,你猜会不会有同僚因为你的账面想痛揍你一顿出气?”

  刘杰辉也轻轻笑几声,在小碗里搅动两下,徐永基将座椅靠背后调等着他。他们的车停在路边,正是夜深时,路上罕有行人,有时觉得车里太闷,徐永基会开一线窗,窗外应季的花香便飘进来,他就看看窗外,再看路灯,最后看回刘杰辉,从发型到衣着都没那么规矩,闷头吃一份路边小吃,他便会隐隐感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满足。

  他们相识在新千年后,但他的新千年似乎开始于与他相遇的一刻。

 

  那时徐永基从新界北调到港岛,刚来就被派去继续追查一年前轰动全港的枪击案,嫌疑人手法专业,行踪隐秘,又因为被媒体踢爆疑为前警务人员,公共科都专门传达消息,说追查此案无论对同袍还是对整个警察部门都意义重大。为了目击者提到过的可疑人物鞋型,徐永基不知疲累与同僚排查上百家波鞋店,还是上级最后拍板,提出在重点门店广泛刊登波鞋旧换新广告,以期凶手暴露痕迹。徐永基出于实践性考虑,不顾忌自己刚来无权无势第一个提出质疑,却也难以面对排查波鞋店效率低下的指责。

  他那时就已经听说新上任的财务总监精明得过分,一再削减前线预算,果然申请第一次便遭到拒绝。但上级不愿放弃,连日排查同僚也不堪负荷,最后又是徐永基主动申请与财务总监会面,并幸运地在他繁忙的slot里占了个小小的空格。

  走进总部时徐永基略微带了点火气,有调查没有结果的焦虑,也有对这个财务总监的怨言。他不信内务部没有得到公共关系科的提醒,就算希望渺茫,但抓住任何一点线索便是突破,为了账面漂亮,难道连个机会都不给?

  因此他敲门时下手有些重,咚咚咚,活像上门讨债。

  门内传来应答声,徐永基准备开门,门却先他一步开了。开门的人西装革履,头发统一整齐后梳,衣领妥帖,衣服也没有多余的皱褶,显出一种考究的身份,但他的脸还是让徐永基意外,是张年轻的脸,至少比他想象得要年轻太多。

  “请坐。”他已经转身回到办公桌后,礼貌地伸手示意桌对面的座位,徐永基没有立刻去坐,先问候他:“刘Sir。”

  他微笑着点头,直视徐永基的眼睛,片刻后移开,再次用眼神示意,徐永基这才坐下,又接触到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挺直脊背,余光扫到桌侧铭牌:刘杰辉,Sean Lau。

  刘杰辉面前摊着一桌文件,他一边低头找,一边自然说:“Vincent,时间紧张,我就直接进入正题。”话音刚落,一份文件已经被他拿在手里。徐永基一愣,没有说话,刘杰辉熟练翻了几页快速扫一遍,像在确认,然后再次看回徐永基:“你们申请资金的项目是花园路枪击案的后续调查,主要用于波鞋店刊登广告及补偿商家的折扣费用。”

  徐永基点头:“我看不出不合理。”

  刘杰辉本来想继续说下去,听到他语气暗藏不满,停下来问他:“为什么?”

  他谈公务的表情始终是淡淡的,此时在徐永基眼里就变成俯视,他火气直冒:“刘Sir成日坐写字楼,知不知道全港波鞋店的数量?或它们的分布?它们最近在打广告的型号?”

  刘杰辉摇头。

  徐永基没意识到他的声音越来越大:“我知道,我一班手足也知道,我们已经排查五百多家鞋店,个个精疲力竭,又没有消息,这个方法实为无奈,也不代表我们会放弃继续排查,只希望账本还能给我们前线手足留个位,毕竟大家都为查案,大家都看重殉职的同僚!”

  他一口气说完,做个深呼吸,意识到刘杰辉一直保持同样的表情姿势看着他。徐永基自觉失态,他已不是新入职的愣头青,今天更是来求人,万万不能在这时候赌气。沉默一会,他叹口气准备道歉,“对不起刘Sir,”他说,“刚才…”

    “Vincent,”刘杰辉抬起一只手,声音温和,没有生气,只是恳切地看着他:“我也很关心这个案件的进展。”

    “我看过新的报告,多处细节已经可以确定嫌疑人至少曾经服务警队,”像为了增强刚才这句话的可信程度,刘杰辉继续说,“例如他熟悉警队层级,报案后派出警员的流程,甚至知道警员枪套内有特殊装置。因此我对你们的申请有些其他想法。”

  他暂时停下,用询问的眼光看徐永基。徐永基没想到他真的熟知细节,没有什么话说,只是点了点头当作回应。

  “我建议将波鞋优惠刊登在警声上,”刘杰辉说,“而不是门店里。我认为这样获得线索的几率会更大,且成本不会那么高。”徐永基睁大眼睛看他,他没有多余表情,继续慢条斯理问:“还需要我继续解释吗?”

  “不用了。”徐永基摇头,他一下就明白了刘杰辉的意思,比起他们之前的计划,缩小勘察范围是更好的办法,目击者口供嫌疑人两次出现时间虽有间隔,却一件衣服也没换,足可以看出他对自己十分自信,说不定更会借此作出挑衅警队的行为,那样或许可以得到更多线索,最重要的是警声可以真正做到同僚人手一份,甚至连退休同僚邮箱里也必然会每月奉上,那位躲藏在暗处的“同僚”一定看得到。

  想到这里,他先是惊喜预算获得通过,又暗自觉得刘杰辉并不如他想象得那般不近人情,于是更觉得应该道歉。可他还没开口,刘杰辉就好像察觉他的想法,微笑着开口:“多余的话就不必讲了。”公事讲完,他放下面具,眼神重新软化:“我知道一班手足为了这个案子非常辛苦,本来就想借这个预案跟你们谈谈,如果你没有申请,我也许要自己去联系你们。大家都为警队好,直言不讳是好事。”

  徐永基提前为刘杰辉构建的刻薄形象随着这番话不断坍塌,最后只剩下刘杰辉注视他的眼神,亲和中带着诚恳,言语却还保留着一贯理性的逻辑,让人更觉可以信任。

  “刘Sir,”他决定顺从刘杰辉,不再想道歉的事,只重重地点头:“多谢你。”

  “分内事,”刘杰辉嘴角仍然上扬,“坐写字楼也一样会关心同僚。”

  徐永基感激地对他笑笑,站起来准备出去,刘杰辉也站起来,绕过办公桌送他,边走边说:“Vincent,你不要有压力,以后有什么要反馈的意见,email我。”

  他这样一说,徐永基想起来了,抓紧在走出门前问出口:“你认识我?”

  刘杰辉微微眯起眼睛,徐永基忽然想起他桌上那些文件,发现自己的问题多余,不好意思地整理夹克衫拉链:“刘Sir,先走了。”

  回刑事部的路短短十分钟,他想了太多东西。首先当然是又根除一遍对刘杰辉的预设印象,然后想他下次汇报是否也应该穿正装?中间插播在警声上的波鞋广告应该刊登什么内容,最后还是忍不住想,刘杰辉是看了哪一份档案,看得有多熟,才能见到他后这么自然对号入座?

  最好不要是警校汇报档案,徐永基想,那张他看起来很凶。

 

  波鞋折扣后来在警声顺利刊出,虽然收到一些线索,但最终仍然徒劳。有心理准备,同僚们并没有灰心,反而因为预算通过而得到鼓舞。徐永基后来又因为其他的事找过刘杰辉几次,每次都在他的办公室,有一次刚好赶上他从咖啡机接咖啡,顺手给了徐永基一杯。没有加料的咖啡苦得如同中药,徐永基喝第一口就微微皱眉,不过还是一饮而尽。

  “不习惯?”刘杰辉虚虚靠着办公桌,双手捧住自己的杯子,笑着问他。

  徐永基点头:“喝多久都喝不惯,不如冻奶茶。”不过他已经将空掉的杯子放回桌子上,一下显得这句话不太有说服力,“Sir,回去了。”

  刘杰辉拿着咖啡杯将他送出门,关上门徐永基仍能闻到苦涩气味,大概刘杰辉平时的思想锋刃就是浸在这样的咖啡中才能炼成。他耸耸肩离开,这几次他仍未穿正装。

 

  这样的公务交际维持了几个月。如果没有那起突发事件,他和刘杰辉大概最多会止于熟识同僚的关系。

  那天已是深夜,辖区接到报案电话,情况非比寻常,迅速传至刑事部,徐永基恰好忙杨望材案,整日睡在部门,连忙赶去大厅,与大家齐齐对着大屏幕。紧接着徐永基就突然听到刘杰辉的声音,音量很小,但如同平时一样传达清晰镇定,报出精确地址,再表示他下班途径此地,重新整修的大楼内却听到有人报警,怀疑有可疑,希望拦下接警前往的警员。

  徐永基一下想起花园路案已发生的两起,嫌疑人均是报假警将按层级前往的警员诱杀,他顿时头皮发麻,跟着大厅内成员明确部署,很快便呼啸着赶往现场。他在车上一片沉默气氛中想到刘杰辉,刘杰辉似乎从没有慌张的时候,徐永基希望他这一刻也明白孤身犯险必然没有好结果。但无法排除的可能性让他越来越焦虑,重新检查了好几遍配枪。

  待翻新大楼外脚手架尚未拆除,在场一班同僚只有徐永基年限最长,他们已经提前划分职能与通知机动部队,徐永基在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下了车,在腰上挂一只手电筒装作巡逻警。大楼外几乎没有人,徐永基从正门入口走进去,立刻察觉不远处阴影中有人,迅速拔枪指向他。

  那人无声向前走了几步,对他比噤声手势,又指指楼上。刘杰辉仍穿着公务时的西装,神情没有异常,徐永基对他点点头。刘杰辉走得更近,眼神在昏暗光线中灼灼发亮,像还有什么事情要告诉他,楼上却在此时恰好传来声音:“差佬真会来?”听上去年龄并不大。徐永基明白了刘杰辉刚才想说什么,松了口气。

  另一个声音回应:“会来,继续等。”听上去比前一个要坚定,像个领头人。

  徐永基扬声问:“这里是不是有人报警?”

  楼上似乎有人脚步一滑,没人应答。徐永基边发讯息让同僚在后支援,边准备自己上楼,却被刘杰辉拉住,示意他们一起上去。

  他皱眉对刘杰辉摇头,展示腰侧枪套,又给他看同僚的支援信息,刘杰辉不再坚持,只是担忧地看了他一眼,站在原地。徐永基继续向上走,走到三层,听见刚才的响动已经在不远处,便停在拐角等待同僚上楼。

  忽然听到背后有几不可闻的声音,徐永基迅速拔枪回指,突然脚下不稳,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到,踉跄后退几步,面前人得到机会,猛地扑上来,顿时徐永基觉得右肩一阵剧痛,痛过之后又是一阵,似乎对方下手不止一次。他咬牙将对方甩开,继续拿枪指住,看清对面是个拿刀的青年,说青年也许对他的年龄来说有些大,刀很短,但看起来够锋利。绊倒他的方向同时传来急促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青年不知所措,看看徐永基背后又低头看手中的刀。楼下响起同僚声音和杂乱上楼声,青年丢下刀拔腿狂奔,徐永基计算他离开的方向,一下靠在墙上,枪还被他握在手里,额头似有冷汗。

  上救护车时他有些不放心:“抓到了吗?”

  同僚回答他:“提前部署,一切顺利。”

  徐永基放下心,看到刘杰辉站在路边,脸上写满担忧,于是用另一只能动的手对他微微示意。他在医院观察一晚,确认没有大碍,不过仍需要住院一段时间,第二天上午有同僚按照流程过来让他在心理评估通知上签字,下午有几位同僚带着报告来找他,一整天忙忙碌碌,刘杰辉大概想到这点,他在第三天来看望徐永基。

  他一坐定,还没有开口,徐永基先自嘲:“做这么多年警察,伤也受过几次,这次最丢面。”

  “为什么?”刘杰辉问。

  徐永基耸耸一边肩膀,这个动作让刘杰辉眼里带了笑意:“嫌疑人没有枪,我受伤,最后还要写报告。还好没有开枪,不然报告多一份。”

  刘杰辉摇头:“情况危急,要另算的。”

  他们彼此微笑,徐永基另起话题:“怎么会深夜路过那种地方?我以为你开车回去。”他倒是很诚实:“在车上看到楼里有手电筒光,觉得可疑。”

  徐永基夸他:“你转去行动组也一定出色。”

  他抬起一边嘴角:“过奖。”

  他们又聊了两句案件,医生带着护士过来,刘杰辉起身告辞,临走时却问医生:“病人可不可以喝冻奶茶?”

  他问了却不等回答,对徐永基一笑转身离开,徐永基跟医生一起愣住,片刻后医生面露疑惑,徐永基却笑出了声。

  他真想知道刘杰辉是怎么把握住每次谈话的分寸,公事前后夹杂恰当的平易近人与幽默感,刘杰辉自己喝苦咖啡,但他倒是很明白怎样在里面加牛奶和糖,还总能让人十分受用,比如此刻的徐永基。因为刘杰辉说这句话的动机也同样清楚:他在告诉徐永基,他记得他曾经说过什么。

 

  徐永基伤好后不久又开始出入总部,恢复与刘杰辉的公务交际,需要与总部对接的几乎都由他出面,只是他与刘杰辉关系比之前要亲近一些,气氛也并不总是那么严肃。毫不意外,刘杰辉在不谈公事时是个随和的人,徐永基也是慢慢才意识到他之所以板着脸办公,是因为这样他可以不用露出交际性质的假笑。

  他觉得这种执拗很有意思。刘杰辉职位比他高,年龄却比他小几岁,大多数时候办事都尽量做到考虑全面,但大概是因为经验还待累积,偶尔也会暴露出无所畏惧的后生精神,一些区别于警队惯例的新习惯。这些也只有在与他相处得多了才能感受到,大多数人看到的永远是财务主管沉静的铁面。

  刑事部又有新案,徐永基忙得脚不沾地,好不容易到了收尾阶段,同僚们连日辛苦,徐永基提出买夜宵犒劳他们。

  “徐Sir,不是我们不想,怕我们这么多人把你搞到破产。”Peter右手还夹着圆珠笔,抽空从报告中抬头跟他开玩笑。徐永基向他的方向挥手作驱赶状:“不要装腔作势,”Peter仍说得起劲:“也对,徐Sir把马经吃到肚子里,四环彩六宝彩不在话下,当然可以请我们吃夜宵。”

  这下徐永基不得不过去敲他的头了,“好啦,”他说,“再说下去就真的没你份。”

  店面离部门大楼不算远,开车过去反而要绕路,徐永基最后步行过去,左右手都占得满满当当,闷头往回走,忽然听到有人叫他:“Vincent!”

  一回头居然看见刘杰辉,仍然一身公务装扮,边向他走过来边抬手跟他打招呼。

  他惊奇,都忘了先问好:“你怎么在这里?”

  刘杰辉晃晃另一只手,徐永基才注意到他拿着文件夹,“刚下班,有份文件要送来刑事部,就干脆自己过来。”

  “很着急?”

  “也不是那么着急,”刘杰辉轻松地说,“听说你们最近忙案子,想着要来犒劳大家,”他指指徐永基手里的袋子,“没想到被你抢先。”

  “我才是他们上司,”徐永基笑,“应该我先来。”

  部门大楼就在附近,他们就一起走过去,边聊着天。

  “…八六年我入职后…”

  “咦,”刘杰辉说,“我还以为我们同期入职。

  “怎么可能?”徐永基说,“看看你的脸,这么后生。”

  刘杰辉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象征性摸摸下巴:“但也没有差太多,我是八八年。”

  “刘Sir看起来就像拿着银鸡头毕业。”

  “你也不差,我看了警校档案。”

  “没有什么,当初投考只为能养活自己。”

  “那现在呢?”刘杰辉放慢脚步。

  “现在?”徐永基看他,发现他神情认真,于是他也认认真真回答他:“已经能养活自己,做了这么多年,也觉得服务社会不算空话。”

  “的确。”刘杰辉的目光很快从他右肩滑过去。

  他们已经走到大楼门口,徐永基邀请他:“刘Sir要不要也一起吃?”

  “不了,”刘杰辉有些意外,还是很快对他露出微笑,“我只是来送文件。”

  他果然放下文件就走,临走时风度翩翩同大家告别,引来一阵议论。

  “爬到那么高会不会二十四小时有十二小时都在笑?”

  “果然是宪部级,不用跑东跑西,可以穿得人模人样。”

  徐永基忍不住出言维护:“刘Sir是认真在为警队做事,案件相关的预算都被优先审核。”

  这是刘杰辉上次与他会面时告诉他的,徐永基看他面带疲惫,忍不住问他这件事是否有阻碍,被他轻描淡写带过去,说:“只是需要略微调整结构,不算大事。”话虽然这么说,徐永基却直觉他这些日子都跟今晚一样加班到深夜。相处到如今,他觉得刘杰辉似乎值得一个更公允的评价。

  他低头在饭盒挑拣,提了重物,右肩伤口隐隐作痛,他忽然想到刘杰辉刚才看他的眼神,进而才后知后觉,他刚才的问话仿佛意有所指。

 

  之前的一串事情拖过新年才勉强解决,花园路案没有着落,虽然报假警的青年承认是因崇拜而模仿花园路一案,却也没有找到与主案的联系。这些已经是足够严峻的挑战,没想到下半年还有沙士袭港,一夕之间引起从生命到生活的全方位动荡。

  徐永基凌晨收到紧急会议的电话,令他意外的是待他飞车赶到总部,发现刘杰辉站在门前。

  “刘Sir,”他走上前问候,刘杰辉与往常一样,衣着整齐,神情严肃,只向他简短地打了招呼,说明会议楼层,又说:“我还要等其他人来。”

  徐永基知道事态严峻,没有多说什么,自己转身向大厅走去。

  “Vincent。”

  他转过身,看见刘杰辉凝视着他,他们像重新回到深夜翻新大楼的入口处,阴影盘桓于头顶,同样危险,同样未知。徐永基忽然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放心,刘Sir。”他说。

  事后再回头看,其实以时间本身计算,特殊时期并不算长,但身处其中,如何慌张忙乱、在阴霾中喘不过气还要继续前行,却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受到。警方与卫生署合作启动MIIDSS应急,徐永基和同僚被被安排去前线收集数据,刘杰辉则更偏向于内务处理,他们那段时间几乎没有见面,徐永基来回在现场与总部奔波,接线室总是随时响起铃声,消毒液几乎将他的手洗脱皮。他只在一次深夜接到过刘杰辉电话,那时整个办公室正在一起整理新鲜收集的数据。刘杰辉先问他公务的事,这是他一贯的习惯,徐永基一一向他汇报,承诺正式报告马上就来,却听见他轻声问:“Vincent,你怎么样?”

  “一切都好。”徐永基回答,发现自己开始想象刘杰辉说这句话时的神情。

  他们互相沉默一会,以公务汇报收尾。挂掉电话,面前报表仍然密密麻麻,徐永基却忽然觉得生出力量。

  “辛苦大家,”他说,“我们继续。”

 

  这场恶战打到最后,他们终于等到拨开云雾的那天。

  确认已经安全无虞到可以犒劳同袍,行动组组织了一次聚餐,人数比徐永基预计的要多,大家没有那么喜气洋洋,毕竟这一仗代价不算轻,但都至少带着松口气的畅快神情。明明是行动组牵头,刘杰辉却赫然出现在现场,让四处张望的徐永基心中一动。

  他们不在一张桌子,徐永基时不时向那边看两眼,频率太高,引的身旁同僚也向那边看。聚餐结束,他看见刘杰辉一一向身边人问候,偶尔还亲切寒暄两句,他在这种场合一向插不上话,于是自己出去开车,正好赶上刘杰辉从正门出来。

  徐永基摇下车窗对他按喇叭。

  “我送你回去?”他问。

  刘杰辉愣了片刻,笑着点点头,坐上车一边系安全带一边向他道谢:“多谢。”

  “小事情,”徐永基的心情忽然变好,开出去一段才忽然想起,尴尬开口:“我还不知道你住在哪里。”

  “哦!”他也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两声,报出一个地址。他身上带着淡淡酒味,靠在椅背上的姿势也很放松,只有眼神仍然与平时一样是清醒的。徐永基一开始与他聊天,后来渐渐聊尽了话题,也就专心开车,等快到地点时他转头,发现刘杰辉已经睡着了,头靠在车窗上,头发被蹭乱了,没那么整齐,不知道是灯的缘故还是别的,眼睑下一片青黑。他没再说话,只放慢了车速,开得更稳一些。尽管刻意拖延,刘杰辉住处还是很快就到了,他等了一会,小心地开口:“刘Sir?”

  刘杰辉仍在睡着,徐永基很想让他多睡一会,只是看他这个姿势,再睡一阵恐怕就要腰酸背痛。

  他又叫他:“刘Sir?”

  刘杰辉忽然惊醒,眼神在这一瞬尤其锋利机警,差点吓徐永基一跳,看他四处巡视,目光落在徐永基脸上,才忽然一怔,渐渐转为平时眼神:“抱歉。”

  “这些天没怎么休息过?”

  “大家都是一样。”他靠在椅背上叹息,“刚才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以为又有突发情况。”

  徐永基没有见过他这样展露自己的疲惫,缩在座位上,衬衫揉出褶皱,失去面面俱到和滴水不漏。他看着刘杰辉的侧脸,他投向前方带着深深疲倦的眼神,再加上刚才这句答复,忽然心生难过。

  “这一仗已经打过了,阿辉。”

  他说。

 

  花园街案仍被放在心上,新案子来来去去,偶尔惊险,大部分则指向琐碎,工作上与徐永基曾在警队度过的任何一天都没有分别,波澜不惊的日子却因为刘杰辉而偶尔泛出微光。

  刘杰辉早已是下次擢升的有力人选,一套系统两条路,刑事部公务需要找他的地方变少,徐永基去找他的次数则变得更多。刘杰辉的办公室常有同僚来去,有时候徐永基推门进去,会看到刘杰辉正低头收拾咖啡杯,眉头有时皱着,这种空隙也要抓紧时间想事情。他当然知道爬得越高,担子越重,于是后来他会在下班时间敲开他的门,直截了当问有没有什么他帮得上的忙。

  刘杰辉一开始当然很意外:“你不用这样。”

  徐永基早就想好应对辞令:“我入职比你早,这么多年却难得见到有人真心服务警队。”

  他说这话当然是夸张,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进入警队,做好本职工作当然是第一守则。但他对着刘杰辉说这话又是出于十足真心,他见过不少优秀同僚,却鲜有像刘杰辉一样身居高位,仍带些警校才会教,或连警校都不会教的刚直意气。

  刘杰辉不再说话,转身将咖啡机挪一个微小的角度,徐永基就知道他得到了某种默许,得以在处理完自己的公务后分担刘杰辉的那份。刘杰辉在港岛,而他在荔枝角,只要他们加班,他就坚持先送刘杰辉回家,给出的理由是顺路。这个理由秘密沿用近一年,尽管白天他们鲜有交集,最多只是在别人看来稍多两句的寒暄,夜晚他却见过刘杰辉许多不同的样子,或在笑或带着倦意,路灯一盏盏掠过,柔和他的轮廓,而面前的路随他们的心意变化,有时顺畅到底,有时则似乎永无尽头。

  直到几年间他们先后迎来一件大事:终于接到YesLetter,是服务警队的肯定也是继续向上的云梯。徐永基意识到从此他不必在东翼大楼和主楼间来回奔波,他第一个便打给刘杰辉。刘杰辉很快接起来,背景安静,但徐永基仍要确认:“你在忙?”

  “不,”他说,语调带着笑,“恭喜。”

  徐永基知道刘杰辉是喝咖啡的类型,但他愿意试试,“今晚有没有空?”他问,“请你冻奶茶。”

  不知道刘杰辉是否神通广大到算好这一步,但下班后徐永基去找他时,他正坐在办公桌后等着他。关灯时徐永基看他环视房间,问:“很舍不得?高处风景更好。”

  “也许。”刘杰辉飞快看他一眼,徐永基后退半步,好跟在刘杰辉身后。

  最后他们没有喝到咖啡也没有喝到冻奶茶,刘杰辉点了例汤,徐永基觉得该有点庆祝气氛,叫了几瓶酒。

  “今天你不打算开车。”刘杰辉说。

  徐永基将啤酒倒进杯子:“港铁,小巴,还有两只脚,路就这么远,怎么都能回去。”他仰头一饮而尽,对着杯子像在自言自语:“东翼到主楼几十米,走了我五年时间。”

  他伸手准备再倒一杯,却碰到刘杰辉的手,徐永基一愣,刘杰辉已经将瓶子从他手中拿过来为他倒上第二杯。

  “以后怎么打算?”他专注看着酒瓶,忽然抛出一个问题。

  “走一步看一步。”徐永基回答。其实他早有一个比这简短得多的答案,但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该开口,只好伸手拿过杯子啜两口,垂着眼睛。

  “你好像给自己很大压力。”

  “压力肯定比不过你,”徐永基有些失望,这不是他预想的谈话方向,“不知道再往上是什么妖魔鬼怪,你需要什么样的帮手。”

  “Vincent,我不干涉你的选择,但你总是太低估自己。”

  一瓶酒倒完,徐永基开第二瓶,突然听到这句话,瓶起子上下打滑,瓶盖飞了出去。

  “阿辉?”他问。

  刘杰辉微笑看他,目光中带着鼓励。几年时间,他成长得极快,越发变得深不可测,但他此时却仿佛处于两种状态的叠加,一部分是沉稳的新晋SACP,另一部分只是阿辉,让徐永基想起他们埋首报表时灯下发亮的眼神,和在刘杰辉陷入沉思时叫他名字,他忽然惊醒的那一刻。

  他也情不自禁笑了,端起酒杯撞刘杰辉的汤盅,清脆一声:“明白,刘Sir。”

 

  徐永基半梦半醒间忽然明白时不时从他脸上掠过的是什么东西了,路灯的光柱。

  他费力转头,视线里模模糊糊看不清楚,只好凭直觉叫:“阿辉?”

  “马上就到,”果然是刘杰辉的声音,听上去忽近忽远,“你还可以再睡一会。”

  “这么远?”徐永基咕哝。

  再醒来时车已经熄火,刘杰辉的声音离他很近,几乎就在头顶:“我还想问你,这难道算顺路?”面颊同时扑来新鲜空气,徐永基眯着眼看,视野中仍只有大颗的光点,他试着往前迈出一步,但其实他仍在车里,于是上半身失衡向前栽倒,立刻被一个人扶住。

  他知道自己一半重量在刘杰辉身上,也知道他们现在下了车,正在走路,但再多的他就没有力气想,只知道叫:“阿辉。”

  刘杰辉的声音这次在前方,很轻,但徐永基还是听到了:“怎么了?”

  他突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只好又叫他:“阿辉。”

  刘杰辉大概在笑,扶着他的手却没有离开,他们继续这样歪歪斜斜、很费力地走。

  回家的路竟有这么长吗?

 

  徐永基不久便搬家,从荔枝角搬到港岛,让他的顺路一说更加名正言顺。刘杰辉知道后并不惊讶,当他是为了上下班节省时间,只是他们几乎总是一起下班,实践起来才发现节省时间也能双份。与徐永基预想的不同,刘杰辉的工作有许多地方都用得上他这个行动派,因此这下他们的工作时间与其他时间是真正连在一起了。

  他替刘杰辉跑各个部门,很快就被主楼同僚眼熟,宪部级人数并不多,每个人都有配套风言风语,徐永基当然也有份,都围绕同一人,主要说他投机取巧,次要说他心思不正。他这才算是体验了一小部分宪部级才会有的烦恼,自嘲笑过后却仍然想起刘杰辉,年轻又有大好前途,他的风言风语又会是哪一种?

  想到这里电脑叮一声,收到刘杰辉的email,问他会议相关的事情,徐永基立刻收了想法,键盘指法不标准,但回复得飞快。

  他与刘杰辉一起去开会时总跟在他身后,落座则坐在他旁边,久而久之,熟悉了一些他无意间展现的小习惯,例如他听别人发言会微微抬头,眼神明亮专注,但总在发言结束的那一刻有些失神,需要眨眨眼才能恢复状态。刘杰辉也习惯他在身边,向身后摊开手掌就有递过来的资料,有什么想法也第一时间与他轻声交流,彼此侧身,他的侧脸与徐永基近在咫尺,睫毛纤长。

  这时徐永基便会暗暗想,风言风语又如何?不如一一成真,他不知会有多高兴。

  日程在四点间逡巡,总部大楼,刘杰辉和徐永基的住处,和随机一间茶餐厅或大排档。他们一起见过太多夜色,有时他们置身其中,身边围绕路边摊香气,灯泡昏黄串成一串如星星落地,有时他们从落地窗俯瞰,各色灯火自脚下铺展,刘杰辉眼中蒙着一层小睡后的水光,身上还披着徐永基的外套,手指隔着玻璃轻点,声音带点沙哑:Vincent,我真喜欢现在的香港。徐永基附和他,对,多漂亮。

 

  他当然预想过将来,主要想刘杰辉也许过几年要晋升为副处长,前途更加艰险,不知道是否还需要这么一个直往前冲的行动派,他跟着刘杰辉见过其他宪部级成员和其他的成员,知道刘杰辉有心铺展自己的一局棋。但刘杰辉太争气,等徐永基意识到的时候,这局棋已经差不多成型,而让他尴尬的是,他不知道自己的位置。

  先是刘杰辉的工作中他能参与的部分变得比以前少,紧接着他们相处的时间也没有那么多。为巩固人马或是招兵买马,太多社交应酬等着刘杰辉去完成,徐永基也听说警队高层有人欣赏刘杰辉的办事风格,有意继续培养他。他们已经有段时间没有一起下班,白天刘杰辉的办公室也总有人,好在他刚开始觉得尴尬时,花园路案时隔多年突然有了新进展,疑似出现新线索,于是徐永基立刻逃进这个案子中,主动减少了与刘杰辉的往来。至少这个案子可以造成这样的假象。

  他重新找回在重案组的兴奋与刺激感,但就在他被这种情绪捧到极点的同时,花园路案却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突然结案。时隔七年,凶犯居然再次犯案,这次胆大包天到在行人地下通道枪战,现场同袍中枪,送院后证实不治,而凶犯本人被同袍拼最后一口气当场击毙,却也死无对证。调查到最后,报告只能如此阐述:凶犯即为七年前犯案的退休警员,共三起案子都为此人所做,而对动机,过程,是否有同伙,乃至背后重重疑点,通通缄默不言。

  徐永基当然不会就此放弃,但他们拿着手头线索无头苍蝇般乱撞了几个月,不得不承认八年努力最后只换来这样一个悬案的烂摊子。参与调查的同僚个个问心无愧,徐永基也知道他们都已尽力,但他仍然控制不住地感到无力愤怒,对未知的迷茫,迷茫又引致空虚。同袍葬礼上他迷失在风笛声中,满心只剩恼怒,自问他还能做些什么,答案是已不能做什么,这答案使他更愤怒了。

  案子结束后徐永基请假一天,刘杰辉打电话来,静音,他没有听到,直到快抽满一只烟灰缸才发现。拿起手机想了想,又不知道该怎样回复,索性直接装进衣袋。

  天快黑的时候他看到街对面大屏幕上赛马飞驰,发现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研判马经。一线同僚排解压力的选择不多,赌博一直是最受欢迎的一种。第一次出现场腿在打颤的,见过死人发噩梦的,被案件压住想大喊一声都怕扰民的,最后都会迈出那一步,在以小博大节节攀升的刺激感中暂时忘掉自己。这当中赌马又是很多人的第一选择,不涉及有风险的地下赌档,随处可以下注,形式上又好像斯文那么一点,减少许多负罪感。

  徐永基学会这种解压方法已经很久,只比他的入职时间稍短一些。当时带他的师兄教他怎么读马经,借大排档广播听赛马实况,逐步带他上道。刚学会那几年徐永基确实有些上瘾,本就不多的辛苦费入不敷出,等升了职,工作越发繁重,再加上薪水见涨,慢慢学会维持两者间的平衡。自从调到总部跟刘杰辉共事,工作时间闲暇时间都被占了大半,这个习惯也已被他搁置数年。

  但他今晚急需某种东西来让他忘掉现在正经历的一切,无论是这个案子带给他的愤怒,还是…他不想用“冷落”这个词,决定用“失落”来代替,找不准自己位置的茫然失落。

  徐永基开门下楼。书报亭老板翻找的时候他传简讯给刘杰辉:“什么事?”

  刘杰辉很快回复:“你怎么样?”

  他回复:“一切都好,明天见。”

 

  赌博魅力就在这里:明知道它带来的只有虚幻,但大家仍然前赴后继,只为了某一刻刺激感带来的极致快乐。因此那段时间徐永基反而意外充实,工作时间一切照常,工作时间外刚坐上车他就拧开广播,回去就换电视,赛马冲出赛道,个个名字都奇怪,他展开马经对比,有时开一罐啤酒,他押中的马随着场上鼓噪和主持人震耳欲聋的吼叫式解说超过内环道马,而他飘飘然与瓶口的气泡一起冲上顶峰。

  赌场本没有常胜将军,何况徐永基一直不是高明的玩家。取出存款时他有些犹豫,但他知道他早已打破了平衡,而且他太需要这种刺激,没有别的东西可以给他。

  第二天他收到一封邮件,例行催促有需求的警员进行心理咨询登记,又强调不要在问题萌芽时不作重视,放任它发展成品格不端。这种邮件他们一个月要收到好几封,只有这次徐永基总觉得看着刺眼,最后他决定将这封邮件删掉。

  下午助理敲他办公室门,告诉他:“刘Sir找你。”

  徐永基莫名觉得紧张,不知道是否应该把邮件和这句通知联系在一起。

  刘杰辉倒是一脸放松,招呼他:‘Vincent,坐。”又转身摆弄咖啡机,边笑说:“委屈你喝咖啡。”

  “什么事,刘Sir?”他忍不住问。

  刘杰辉端着两杯咖啡转过身,有些意外:“只是一些文件。”徐永基松了口气,但逃不过刘杰辉的眼睛:“发生什么事?”

  他想也没想便回答:“案子的事,压力太大。”

  刘杰辉的声音陡然放轻:“我知道。”他弯腰将咖啡递给徐永基,因此这句话听起来格外清晰,徐永基抬头看他,从他眼里看到担忧,本能安抚:“我自己可以处理。”

  “那就好。”刘杰辉没有追问。

  那晚徐永基在回家的车上本已拧开电台,想了想却又调到轻音乐,他并不知道原因,却仍然心不在焉听了一路。

  第二天下班后他心思重重,没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去刘杰辉办公室的路上,敲门进去,刘杰辉正坐在办公桌后,眼带笑意,徐永基也对他笑笑,发觉眼前场景竟有些从记忆中拉扯出的陌生。

  徐永基站在门外等刘杰辉出来,自然跟在他身后,电梯到了,刘杰辉按的却不是停车场。

  他问:“阿辉?”

刘杰辉侧过脸向他笑:“你以为今晚这么快结束?只是先去吃夜宵。”

  “是吗?”徐永基惊讶,“这么多工作要处理?”

他转过脸,过一会还是忍不住发笑:“不,只有夜宵。”

  他们漫步在深夜街头,以往大多是匆匆掠过,只在某些时候停下,今天不用刻意停下,因为两人脚步都很慢,对夜宵并不着急。

  徐永基觉得他们似乎需要些话题,但他想不到。刘杰辉好像也这么认为,他环视四周,忽然说:“我们还在警察学校的时候,这里还只有坚伟楼和梅理楼。”徐永基不知道他说的“我们”是指他们两人还是刘杰辉的警校同学,但他记得这里的样子,于是说:“对。”突然想起什么,补充:“负重长途路过,有些师兄就站在楼前对我们挥手。”

  “是吗?那你们的师兄好过我们的,”刘杰辉大笑,“我们一个个跑到后面东倒西歪,被师兄笑就有份。”

  徐永基也笑:“那时候总觉得进了楼门就了不起,我们跟那班师兄都这么想。”

  “Vincent。”

  “怎么了?”他还在回头望警队楼群,没发现刘杰辉已经站住,差点撞到他身上。

  “我也很为同袍难过,花园路案。”

  “都已经…”徐永基想含糊过去,但刘杰辉不给他机会,“我知道你很大压力,但你们都已经尽力,你对得起自己。”

  他重新向前走去,徐永基连忙跟上。

  “我们刚认识时你说做警察只为养活自己,”刘杰辉边走边说,“但这么多年,你一直有心。”

  他竟然还记得,这让徐永基不知道如何答复,好在刘杰辉还在说:“这些年也多亏有你在。”

  

  他又停下了,这次直视徐永基,眼神太坚定,无处躲:“Vincent,你太低估自己,管理层一直需要行动派。”

  徐永基在他沉稳的目光下竟然觉得慌乱。“是,”他胡乱回答,“可能我太低估自己…” 

  “我也需要。”

  他彻底忘了自己想要说什么。

  这句话可以解读出太多种意思,需要得力下属,需要一员大将,需要一票,或需要顺风车,夜宵,只有零星路灯照着的路。需要他。

  徐永基想到每一种解读,他不想匆忙相信任何一种,他也让自己直视刘杰辉,拇指悄悄磨蹭食指侧边,感到自己的手出了汗。他忽然想起他们相识不久曾一起走过这段路,刘杰辉对他说自己八八年入职,还有些别的,他仍在感叹财务主管竟有张这么年轻的脸,而现在他看着刘杰辉,发现他两鬓早已生出白发。紧接着徐永基意识到自己也已不年轻,前线拼杀是太遥远的事,连着认识他后肩上的伤也已经淡化,港岛鲜有四季交替,他们不知不觉间却已走过许多春夏秋冬。

  于是他明白,他不必相信任何一种解读,刘杰辉的问题远远超过那些,他只需要相信他。

  “我会跟着你,阿辉。”

 

  徐永基投入他私自规定的新生活已近半年。

  他没有申请心理咨询或警队援助,全靠自己硬撑下来,虽然荔枝角的房子仍被抵押着,但他制定了新的财务规划,只要克制自己别再跌入赌徒泥潭,他相信生活迟早会回到正轨。现在想来,刘杰辉大概看出他那段时间失去自我,却也没有过问原因,他庆幸于这一点,让他有机会将自己拯救出来,还没有完全放任到去追那虚幻的巅峰。

  说他自救也不尽然,他在缺乏内啡肽焦躁不安到蒙头大吼的时候,常想起刘杰辉街灯下的笑脸。另一些时候刘杰辉往往就坐在他身边,如往常任何时刻一样飞驰在寂静的港岛街头。只需要用余光扫到他叠放的双手,徐永基便觉得安心。他当然要跟着刘杰辉,刘杰辉需要一员得力干将,于是他不能再放任。

  徐永基相信自己可以做到。


  一年眼看着又要步入尾声,他们刚处理完珊瑚登陆后造成的治安事件相关报告。徐永基于今早收到邮件,是另一个同僚发来,邀请他们参加他入职二十五周年的派对。这个同僚平时看着严肃正经,居然意外很有玩心和仪式感,徐永基很快写了回邮,看着桌上日历多想了几分钟其他的事情。

  他忽然发现自己没有这种类型的仪式感,入职就是端饭碗,责任感后来才有,当然不会刻意纪念自己做警察已经多少年。不过已近年末,倒让他想起第一次见刘杰辉的时候,念完公事,徐永基还在暗自惊奇,就看对面年轻的脸忽然卸下假面,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正值冬天,落地窗投不进太阳,这个笑却让财务主管英挺眉眼间满是春风和煦。

  徐永基记得那天是个平安夜,因为当夜他们接报接得几乎手软。他看着日历,忽然发笑,想,如果说真有什么纪念日,那他与刘杰辉很快就要相识满十年。

  满十年又如何? 他虽然心里不以为然,手却很快,翻过一页日历在平安夜打上圈。


  他想,说不定他会在那天跟他说些什么话,或去做什么事…毕竟那一天便是整整十年的句点,怎样都算个特殊日子。

  特殊日子要怎样度过,要告诉他什么,要不要告诉他…太多问题,他要慢慢地想。

  毕竟,徐永基将日历翻回来,他仍有时间考虑。而且今天难得阳光这么好,他打算带着文件去刘杰辉那里骗杯咖啡。

  他笑着拉开抽屉。

 

-END-

 

 


 废话时间:九年前走出电影院,立刻Ship了这一对,蹲到的个位数产出都有反复看过(感恩),也曾经很多次幻想他们的故事,但并不会写。以为时间过去就算了,没想到阿V跟刘Sir常常被我想起,最后变成了一个深重的执念。现在我终于可以鼓起勇气写下我对他们的幻想,尽管当中仍然充满漏洞,但大概是我现在能给他们的全部故事。很难描述他们俩对我的重要,不管是第一次带我打开同人论坛新世界大门,还是给我带来的情感体验。这篇的草稿有一部分从九年前开始,现在终于愿望成真。

我从此没有执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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