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STRUGLE

手里的弓和箭 射不下的明月

[第二十条][陈禾/韩明] 雨

summary:匆匆一面。

note:是纯造谣;故事里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

  

  韩明还没来得及钻进楼梯道,陈禾就看见他了。

  他个子高,但走路总有点缩着脑袋,倒像是一头栽进楼梯里,而非出于自己的本意。李茂娟站起来迎接,胳膊肘把大果篮向桌子里面挪挪。“是陈律师吧?”她很殷切地问。

  陈禾暂时回过神来,与她握手,微笑,带着职业的娴熟。叫小陈就行,他说。

  桌上还有韩明刚才倒下的茶水。陈禾坐下,眼神很快从杯口掠过,李茂娟开口,他将视线拉回来。这么年轻,李茂娟端详他,找话恭维,年轻有为。陈禾这次是真正笑了,察觉她讲话有种笨拙的真诚,真诚的占比更多。“那叫弟弟就行!”他说。

  他们又陷入短暂的沉默,李茂娟自言自语,有啥吃的?看看桌上的招牌推荐,给吓了一跳:哎哟,一茄子四十九。陈禾点头附和,明知故问,姐,我哥呢?

  李茂娟眼神有点惊喜,大概没想到他这么快改口,你哥,楼上呢!她挥挥右手,赶走某种无形恼人的东西,就喜欢这时候掉链子,你看看!

------------------------

  他在洗手台前面弯腰太久,起来的时候有点犯腰疼。韩明捂着腰挺起身子,也不管墙砖干不干净,转身就靠上去,惆怅地望着头顶的排气扇叹气。这条路又走不通了,他想,或许姐夫的自信有其道理,可来的怎么偏偏是这个陈律师,之前他还......

  门一动,半个侧脸足以让韩明惊跳起来,徒劳挡着脸试图从他身边突围。卫生间的走道太窄,一瞬间他们几乎挨在一起,他感到紧贴的陌生的暖意,颇不自然。

  底下您夫人吧,陈禾越过他,语气很不经意,我俩聊差不多了。

  韩明抿嘴唇,正欲背身逃离,又听陈禾说,您别担心。

  他转头对韩明一笑,镜片阻隔情绪,看不出笑容的温度。

  “这忙我肯定帮。”他说。

------------------------

  

  韩明说,我还是去一趟吧。

  坐他对面的人没听到似的,埋头整理卷宗。屋内一片昏暗,桌上两盏台灯是小小两座孤岛。今天大雨,县城老楼老院,树有三层楼高,将窗外光线挡去一大半,缝隙中透出晦暗的天色。风也大,雨点被吹得斜飞,啪啪啪敲窗户,令人焦躁。

  沉默蔓延,过一会儿,对面的人才说,该问的都问了,言辞证据采纳率也不高,何况剩下一小孩,能记得什么?真想问,就退侦让公安那边弄,咱们的事儿够多了。

  他说得对,太对了,对得让人心烦。韩明从鼻孔出气,对面的人这才抬眼看他,说:“从学校出来几年了,做事别这么愣,啊?”

  韩明故意又从鼻孔出气,倔牛一样,转身推门离去。玻璃窗上噼啪的响声越来越急,再看不到窗外情景,只有模糊的绿影在同样焦躁地晃动。


  他曲起手指轻敲铁栅栏门,右手胡乱在肩上拍几下,没什么用,因为他整个上半身几乎都已经湿透。伞骨刚才被吹断了,下次还是得去超市买,别去市场......他胡乱想着,忽然注意到栅栏门内侧的木门开了一条几不可察觉的细缝。

  男孩年纪不大,个子已经比同龄人高,眼中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闪亮亮的光彩,只透过门缝迟疑地看他。韩明喊他的名字,尽量将声音放得轻柔,蹲下去仰望那条细缝。

  你记不记得我?他说,诚挚地仰头看男孩的眼睛,我是韩明哥,呃,叔叔——


------------------------  

  韩明的声音很含糊,像是从嗓子眼里挤出来,又在舌头上推挤成一团。我,他说,我......这案子不劳您费心......我爱人不能代表我。

  他以前不这么讲话。

  也记不得是什么时候,他语气的棱角同他话语的棱角被一起消磨,却并未完全消失,剩下一粒小石子碌碌滚动,刚好够让陈禾同时感到一丝失落和细微的烦躁。他得拿出些社交技巧,比如“我就是想交您这个朋友”,他也确实这么干了,可中年检察官疲惫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嘴唇嗫喏,仿佛陈禾刚才的话使他岌岌可危的精神又增添许多负担。那眼神如同沼泽,陈禾觉得陌生。

  于是他率先告饶,临走时还是忍不住说,老爷子就是想要个公道。

  “谁不想要个公道啊?”韩明的声音回荡在他身后,仍是含混的语气,只有略微的不满,这已经是中年人可以表露出的愤怒。

  仅这短促一瞬,陈禾有些恍惚,但他还是回过神来,径直向楼下走去了。

------------------------

    

  “又没问到东西吧?”韩明湿淋淋耷拉着脑袋走进来的时候,同事说,语气有点揶揄。

  “还是有点进展,”韩明辩解,“聊了会奥特曼。”

  同事嗤了一声:“下午开会,你可别跟赵检说你用奥特曼打开当事人心扉了。”

  也还没打开,韩明说,转身拿门背后的干毛巾擦脸,觉得还是要严谨一些。


  男孩愿意跟他讲话,是个好兆头。他晚上还有补习班,韩明提出送他,未果,有些担心地跟着他走到楼门口。“雨还没停呢,”他说,“这么大!我送你去。”

  天空掠过闪光,紧接着几声闷响,男孩不动声色往韩明这边挪了挪,他察觉到,趁热打铁,又说,我送你吧,走。

  去公交站的路不长,但道路坑坑洼洼,遍布水坑,他俩走得相当狼狈,韩明抓着他的肩膀让他靠近自己,将完好的半面伞挡在他面前,自己则时不时用小臂在脸上抹一把,期望看清前路。检服短袖已湿透贴在身上,风一吹冷得发颤,韩明咬牙坚持到车站,又陪他淋了一会儿,一辆公交车才蹒跚从雨幕而来。韩明收了伞,又扳几下伞骨,仿佛希望它一下就能自动修好似的,才将它塞进男孩手里。

  “先拿着,”他说,“下课了如果还下雨,你就打电话给我,啊?你知道我电话吧?”

  

------------------------

  陈禾的电话是当晚打来的,没直接到韩明的手机,茂娟举着手机弯腰怼在他耳边时他也没意识到是谁,有气无力地在沙发上翻了个身,说,喂?

  “韩检,”陈禾说,“我,陈禾。”

  韩明一激灵,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又小小痛呼一声,捂住侧腰。“陈律师,”他担心陈禾听到这边的动静,连忙开口,“有事啊?咱俩其实不......”

  我没录音,陈禾很冷静,一如他们初遇当日,有人问我,我也不会讲。就是想联系一下你。

  哦,韩明兴致缺缺,猜想他又要搬出老爷子和公道一类的说辞。

  “张贵生......”

  韩明手指发冷,未说出的客气套话冻在喉咙中,脑内闪过连贯的惨烈的画面,鲜血铺天盖地,头盔的裂缝中传来被扼死的悲鸣。他嘴唇微微颤抖,放在膝盖上的另一只手也有点抖,差点漏掉陈禾接下来说的话。

  您别紧张,陈禾说,我没故意打听,他女儿找了几个所想谈赔偿的事,来找了我们所,最后也没让我们代理。

  他在涉及职业的领域感官十分敏锐,隔着电话已经明白韩明的沉默。韩明深呼吸几下,才挤出来一句:“这样。”

  “怎么打算?”

  韩明有点底气不足,“你,这......这,机密。”

  出乎他意料,陈禾没再追问,又说了两句什么,茂娟在卫生间喊他,让他把门口的鞋拿进去洗,韩明一时分心,回过神来,讪讪问,不好意思,你说什么?

  没什么,过了一会陈禾说,韩检,早点休息。

------------------------

  

  下午天短暂地阴了一阵子,但最终雨并没有落下来,所以韩明走出检察院大门时,并未带上办公室的伞。中午那会儿一队同事临时去县城办事,车不够,用了他的车,家里跟公交车站不顺路,他得走路回去。事情叠着事情压在心头,韩明身体前倾,走得很急。

  一滴很大的雨水突然落在额头,打断他的思绪,韩明抬头,惊讶地发现雨已经开始下,地面湿透,雨滴沉重,坠过行道树的间隙,还在以极快的速度增长。

  韩明将公文包抱在怀里奔跑起来,双臂努力为它挡雨。脚下一滑,他险些坐在地上,喘着气重新稳住身体时,他才注意到有一辆黑色轿车在人行道旁缓缓跟着他。车窗降下,露出陈禾的脸,没什么表情,招呼他:“韩检,上车吧。”

  “不......我......”韩明努力推辞,但风又大了起来,降在叶子上的雨滴被风吹落,直冲公文包而去,吓得他双手搂紧公文包,顾不上清理模糊的视线。陈禾的影像也一并模糊了,只有他的声音模糊传来,雨这么大,他说,韩检,上来吧,送你回去。

  韩明妥协,弯腰钻进后座,有些狼狈。陈禾递过车内毛巾,韩明将脸埋进去,再抬起来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你的车......”他说。

  座椅已经因他的动作出现一层水痕。

  “没关系。”陈禾回头对他一笑,笑容在看到韩明脸上半是忐忑半是讨好的笑容后微微凝滞,最后转过头去。

  “我前两天是想说,”他自如地转换话题,“突然想起来个事儿。”

  “啊,事儿。”韩明谨慎地附和,不知道自己与他的话题是否在回避的安全距离之内。

  “我来这儿之前在老家,小时候,老家有个亲戚,跟我一样大。”

  韩明略微放松身体,心情轻松起来。“哪儿的老家啊,离这儿远吗?”

  不太远,县城。我那个亲戚上学的时候家里给零花钱,小学,老被初中的几个混混欺负,问他要钱,后来他邻居知道了,你猜他邻居怎么着?他邻居居然带他去打架!

  “啊?”韩明吃惊,“打架?”

  对,带他去打架,初中生叫来一帮人,他们只有两个人,说不好谁揍谁。混混走了之后,邻居请他去吃冰棍,他就问邻居,为什么要带他去打架。

  “为什么?”韩明问,自觉自己像个说相声的捧哏。

------------------------

  

  为什么?男孩对他发问,用冰糕捂住自己红肿的脸颊。

  “为什么?”韩明重复,撕开冰糕的包装纸,舔了一口,牵扯嘴唇边一道新伤,龇牙咧嘴,“为什么......”

  从男孩家到学校的路上有一道堤坝,涨水时刚露出几级台阶在水面,他们并排坐在台阶上,水流轻轻,连日阴雨,今天出了太阳,水面闪动一星一星的亮光。

  “咱们打架,”韩明组织词句,“不是为了要赢,啊当然,我这么说,当然不是因为咱们今天没打过他们......”

  男孩一言不发,喀嚓喀嚓啃着冰糕的脆皮,徒留韩明一人纠结,不知怎样跟他解释自己认为的道理。

  “我们打架呢,”他最后说,“不是因为要赢,打架,是因为我们没错,所以我们要证明。”

  他越解释越乱,干脆闭嘴,咬一口冰糕顶端,含混地说,还是巧克力的好吃吧?

  

  男孩舔舔嘴角,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问他,你相信吗?

  “我......这......”韩明挠头,“我当然信了。”

  男孩目光有些怀疑,他举手发誓:“我真信,真的,就是,你看啊,就跟咱们今天一样,虽然咱们没错,但是,有时候,总要付出一些代价......”

  

------------------------

  

  到楼下时雨势已经转小,韩明对他表示歉意,又对他连连道谢,弓着背抱着公文包小跑上前去。

  检察官人到中年,奔跑的背影已经不那么利落,一脚深一脚浅,右手扶着后腰,年纪与工作双重叠加带来的毛病。陈禾一直开着车窗,雨斜斜飞进来扑在他的脸上,沾湿眼镜。韩明奔跑的背影模糊了。

  第一次见他,也是大雨。是陈禾不知道叫哥哥还是叫叔叔的年纪,检察官蹲在铁栅栏门外,额发沾湿在额头上,雨滴顺着下垂的眼角落下去,天然显出一丝委屈。那时候他家楼上发刑案,他是可能目击者,但他太小,言辞证据又极可能力度不足,唯有年轻的检察官不厌其烦跑上门来,检服浸湿了雨水变成一片深海,他沉在其中不知所措,有人轻拍他肩膀,说些安抚的话,又说也许你可以试着勇敢一点,常年无人回来的空荡屋内只有他的回声。

  后来见他,是他偶遇陈禾被人欺负,跑来帮他打架。二对多也并没有什么好结果,他俩被教训得十分狼狈,陈禾问为什么,而他告诉了他。除了这句话,陈禾已经几乎什么也不记得,也许还有那天拂过他们面上的微风,是湖水还是河水在他们面前吧?波光粼粼,好像星星。

  再见到他,就是前几天的事,大太阳天,他从台阶上奔下,检服海水般湛蓝。

  十几年,足够他早早离开县城去追逐城市中玻璃大厦的反光,同样也能让那个年轻且刺头的检察官变成一个谨小慎微的中年男人,伸长胳膊意图揽住他还能保护、所能掌握的一切,他们的生命匆匆交错,甚至不如水面上疏忽闪过的一星波光,而后各自走入各自天空降下的一场雨中,让雨幕将半生分隔。

  他不记得我了,陈禾想,意识到自己其实对这点心知肚明。


  

  “韩检!”他喊,韩明从单元楼门口回过神来,眼睛挤成一团,用力喊:“啊?”仿佛这样能延长一些声音传播的距离。

  韩检,那个邻居说,打架不是因为想要赢,是因为自己没有错。

  “明天还会下雨!”陈禾喊,“记得带伞!”

  “噢!”韩明反应了一会才接收到他的信息,连连点头,抬一只手到半空中跟他告别,“今天真麻烦你了陈律师!不好意思啊!你说这天气预报......今天都没报准!能信吗到底......”


  “信一回吧!”陈禾喊,对他笑了一下,关上车窗。两把雨伞在后座的车门插着,一把是他的,一把本来预备给韩明。它们都好好在那儿。

  他打开转向灯,轿车缓缓从另一个方向滑走了。

  

-END-


评论(4)

热度(39)

  1.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