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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弓和箭 射不下的明月

[边缘行者][程国斌/林耀昌] Closed File

-反黑组组长/黑社会龙头这些年不算缘分的缘分。

Note:我知道他们在片中只有一分钟对手戏,是我偏要勉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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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国斌初识林耀昌,是在一九八七年。

  那年大事不断,九龙城寨第一批居民迁出,联交所因股灾停市,全港戏院院线由三条增至五条,同年上映的电影中有赤手空拳就戏耍敌人的超级警察——他记得那天跟罗宗伦一起吃工作餐时,报纸的标题正是这么写的。放下报纸时他还揶揄罗宗伦:“超级警察你就不是,但超级狗仔你一定有份。”

  罗宗伦瞪他一眼,桌上摊满资料,他们两人艰难地各找一角放盒饭。O记的狗仔头熟悉香港地下世界几乎一切的风吹草动,那时跟他讲,近年名气很大的新联盛马上要选新话事人,恐怕接下来几个月不好过。他谈起工作几乎有百分百热情,也不管程国斌想不想听,非要跟他介绍几个有力人选,指资料上用红笔圈出的人名给他看。程国斌筷子不停,只草草扫了一眼,含糊地说,我赌一铺,赌这个叫……林耀昌的,名字好吉利。

  罗宗伦知道他在敷衍,也不生气,收起资料跟他讲:“最后也许是铁皮华跟林耀昌选一个。”

  “对了,”程国斌终于意识到这两个名字摆在一起的违和感,忍不住发问,“他没有什么外号的?”

  “没有,”罗宗伦笑,“他从前在社团不起眼,现在话事的金爷偏偏看好他,想抬他上去。”

  程国斌撇嘴,他并无对黑社会人事变动继续深究的兴趣,只探头看了看狗仔们费尽心机得来的一张侧脸,长发皮衣的摇滚打扮,看得他忍不住笑,点评:“做古惑仔好好,想永远活在二十岁,都没人有意见。”

 

 

  八八年反黑组收到风,新联盛开始打听白粉市场的行情,这是个危险信号,新任龙头不是个喜欢出风头的人,交易通通推给下线做,说不上是低调还是狡猾。程国斌翻过一页档案,赫然见到林耀昌三个字,不同的是这次总算得到清晰照片,龙头大佬长了张亲和得过分的脸,原来他中意绿色皮衣,几张不同地点的相穿的都是同一件。

  程国斌拧自己的眉心。新联盛从前还跟其他社团有往来,自林耀昌成为龙头,第一件事就是与其他社团断了联系,但新联盛居然没有就此没落,赌档走私样样开花,发展的速度快得可怕,成为全港第一大社团只是时间问题。罗宗伦是这单case主要负责人,日日黑面,程国斌打副手,他们一起安排卧底进新联盛,却总是只捉到小鱼小虾,每每泄气,又再来过。

  说来好笑,他从未见过林耀昌,却看过他所有的资料,详尽到他何时搬出城寨,也知道他几乎所有动向,甚至包括他给社团里的喜事随礼。程国斌有时想,除了林耀昌烧过黄纸的兄弟,其他人都未必对林耀昌了解得有多清楚,至少不会做到像他这样,反反复复研究这三个字所牵出的千丝万缕的红线,黑眼圈偏头痛样样都熬出来。

 

  一九九一年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此之前,他已经熟识林耀昌足足三年。

  类似土瓜湾的事不是第一次发生,程国斌和罗宗伦都有经验,推断那个被推出来的叫骆志明的古惑仔不过是一件社团的顶罪工具,而林耀昌同意顶罪,必然会尽可能淡化自己与这次事件的联系,但出乎他们意料,开庭当日,程国斌走向旁听席,赫然看到坐在侧边的人穿着一身绿皮衣。

  林耀昌头发比照片上要白,五官则没什么区别,眼神锐利,很快扫过新入场听众,与程国斌对视。在照片上见这双眼见了几十几百次,此刻程国斌仍心头一震,抿紧嘴唇:他不是第一天入职,知道这种近似审视的眼神是某种来自对手的挑衅,于是他迎着林耀昌的目光,眉头微皱,丝毫不避。

  林耀昌的神情变得有些诧异,他短暂移开目光,又看一眼程国斌,忽然淡淡一笑,便看向别处。程国斌在角落坐下,双手握拳,看过的照片与资料在他眼前飞旋,最后叠成不远处的人影,脊背挺得很直,发尾落在肩膀处,微微卷曲。

 

 

  家驹是土瓜湾逼迁案宣判的第二年被安排进新联盛的拳场,从警校毕业几年,他却还是留着种认真的学生气,程国斌让他带着窃听器,他就真的时时揣在怀里,让程国斌听了不少新联盛里漫无边际的吹水。林耀昌不常来拳场,他自己有家酒吧,算爆带着家驹去过,程国斌握着笔严阵以待,最先听到的却是个温和的声音,问,算爆,这个靓好面生,新收的呀?

  他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听到林耀昌的声音。林耀昌鼓励家驹好好做,又跟其他人闲聊,谈酒谈音乐,整晚不谈要紧事。程国斌暗暗骂他狡猾,谁知时间溜过去,家驹一直做到了站在算爆身后的那个,有林耀昌参与的谈话还是一样家常。他不得不想,难道真的有龙头大佬会关注这些家长里短,胜过关心手头的产业?

  罗宗伦早就与他各自保密卧底信息,只有收到料时才相互通气。他那边迟迟收不到新料,程国斌也没好到哪里去,几年的料都出在算爆和阿添口中,但每次部署好后出击,都将将与罪证擦肩而过,眼睁睁看着新联盛的白粉生意越做越大,他们却抓不住把柄。是哪里出了问题?罗宗伦焦躁地问他,哪里?

  程国斌握着资料,手指掠过林耀昌的笑容,哑口无言。

 

 

  他忘了具体的时间,大概是九三年,或九四年初,总之那时候骆志明还没出狱,而林耀昌于一个深夜约了算爆和家驹到酒吧。程国斌那时候为了整理材料连轴转,昏昏沉沉挂上耳机,心想,如果他们谈的还是算爆的婚事,他就要在梦里掐死林耀昌——

  他们喝了几杯,算爆忽然接到急call,匆匆走了,程国斌听到家驹也想离开,但林耀昌挽留道:“不着急的,坐下来讲啊?”

  坐下来也不讲,只是喝酒。程国斌的眼睛几乎都闭上时,忽然听到林耀昌说:“阿驹,上个月呢,算爆在沙头角交货,结果差点中计,你知道吗?”

  程国斌猛然睁眼,一种惊悚在心头炸开,几乎让他冒出冷汗。家驹尚好,声音依旧平淡:“知道啊,大佬,我大佬跟我说,当时好惊险的,差点失手。”

  程国斌已经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这个料不是家驹爆给他的,而是罗宗伦。他不知道对方的卧底安排,但显然他也有自己的渠道,如此,家驹应该不至于露出破绽,进而遭遇危险。程国斌稍稍放心,林耀昌也恰好开口,却大大出乎人意料:“我是想问呢,你知道算爆,平时遇到事情不经常跟我讲,我要是问他,他一定说没事,你现在跟他走得最近,跟我讲讲,他最近怎么样?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有没有人盯着他?”

  这一连串问话几乎让他真的像个关心社团兄弟的大哥,但程国斌不敢放松警惕,谨慎地梳理林耀昌话中的陷阱。家驹不咸不淡答了一些算爆的近况,林耀昌好像很满意,程国斌等着他继续挖坑,他却说:“夜了,早点休息。”接着是椅子挪动的声音。

  他愣住,笔尖悬在纸上,来回审视刚刚记下的内容,却找不到切入点。不,他想,林耀昌一定是很狡猾的……他问这些的目的是什么?一定是有什么目的……

  他最后也没有弄明白。

 

 

  一九九四年,新联盛有两件大事:骆志明出狱,林耀昌退位。这也是程国斌和罗宗伦的大事,每一年的开端,他们都带着同样的希冀:也许到了年尾,新联盛的档案终于可以不再加入新内容。

  骆志明出狱后,罗宗伦变得更忙,按他的说法,是新联盛多了一员大将,他必须多多上心。家驹仍在拳场做事,古惑仔花钱有一套,他打一晚的拳,抵得过普通警员两个月的薪金。程国斌做好副手,给新到的料整理归档,看到狗仔影到的另一张林耀昌的照片。

  时移世易,照相器材都一起进步,将细节都影得清晰。程国斌拿出那张照片,取旧档案袋过来对比。八八年的长发没有了,想来他终于意识到古惑仔也不能永驻二十岁,皱纹更多,神情更疲惫,姿态仍旧挺拔,照片中其他人离他却没有八八年那么近,让他的挺拔中透出一点孤独。

  已过七年,程国斌已透过资料相片追踪他七年,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不知道有个差佬将他的面孔刻进记忆,一路看着他坐上龙头,看到他每一个动作,直到现在即将退位,跟着他一起头发变白,更要命的是这个倒霉差佬还始终未找到他的破绽——程国斌忍不住笑,笑得咬牙切齿,心想,这真是件奇妙到让人痛恨的事。

 

 

  罗宗伦最近脾气暴躁,想来跟新联盛单案毫无进展有关,程国斌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吵了一架,第二天又后悔,程国斌接下警员的资料亲自给他送过去,连同一杯咖啡,他接过来,气就消了,跟程国斌讲:“新联盛可能有进展,就在这几天。”

  程国斌惊喜,再问他,他就摇头,只说:“行动前我会告诉你。”

  他就等,等资料,等行动讯号,却在一个晚上先接到电话,狗仔惊慌失措,句不成句,断断续续地说,程sir,阿头,阿头被,被——

  已经过了好几天,程国斌仍不敢相信,他坐在桌前,总会向门口望一眼,觉得罗宗伦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拿着资料或是午饭,或者干脆只是过来让他少抽点烟。罗宗伦的女儿上个月生日,程国斌带着玩具去庆祝,吹完蜡烛,程国斌问她,许了什么愿?她戴着粉色缀小珍珠的生日帽,趴在程国斌耳边说,程叔叔,以后我要像爸爸一样,做个警察。程国斌失笑,罗宗伦正好走过来,一把抱起女儿,脸上是种常年失重的人终于回到地面时的踏实感。

  新联盛的案子本来是他们两个一起负责,失去这个最好的战友,程国斌被调任反黑组组长,从此一人肩负重担。他来不及颓废,自虐一样将自己关进办公室部署下次行动,还要想办法跟罗宗伦的卧底搭上联系。这件事不如以前来得容易,弦越绷越紧,终于在一个晚上断开,他看不下去资料,将它们扫落在地,摔门出去,点上一支烟漫无目的地在街头游荡。换了辆末班小巴,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来到罗宗伦殉职的那条街上。

  程国斌深深吸了口烟,忽然呼吸困难,咳嗽几声,犹豫要不要走过去。那里街道几经冲刷,早就看不出来痕迹,他往前迈几步,狠狠将烟拿下来掰成两截,转身向街尾走去。

  身后有汽车轰鸣,这么晚,一群死佬。

  尖锐的刹车声,程国斌不耐烦地转头,眼睛即刻瞪大:身后突然冒出十几个古惑仔,个个拿着砍刀铁棍向他这边猛进,不远处一辆面包车厢门敞开,有人坐在里面,只看到半条腿垂在车门外。他来不及思考,转身狂奔,还好对这条街够熟,程国斌跑到街尾,左转扑进小巷,又爬几级阶梯转进另一条小路,靠在墙上喘气。他暗暗骂自己因感性而失去判断,竟敢赤手空拳来新联盛的地盘,不远处骚动渐起,大概古惑仔们也发现了他的逃跑方向,他已经无路可走,小路尽头是另一条街道,无遮无拦,程国斌走投无路,跌跌撞撞向大路冲过去。

  他刚冲出小路,一辆银色轿车忽然飞驰而至,直直停在他面前,刹车声让人牙酸,车里的人探身开了副驾门,对他喊道:“上车!”

  身后响动越来越大,程国斌来不及多想,猛地扎进去。对方即刻大力踩一脚油门,两人被惯性掼在座位上,转眼已经快驶出这条街。

  程国斌的气息已经喘匀,他不看身边的人,只是紧盯着闪过车窗的街灯掠影,一字一句问:“为什么?”

  从对方喊出第一个字开始,他就认出了他。每一天他都在听着这个声音,怎么可能弄错?因此他只想知道,对方是打算用自己方式处决他,还是有更具趣味的计划。林耀昌不说话,程国斌又问一次:“为什么?”

  

  车停在一处滩涂,夜色此时最沉,卷上滩的浪看起来都是黑的。车里的灯被熄灭,程国斌因此看不清他的脸,但终于听到了他的回答。“程sir,”他说, “我是贼,你是兵,但有时候兵与贼,分不了那么清楚。”

  程国斌只感到怒气上涌。“你在答我什么?”他质问,“自导自演,就觉得我跟你坐一条船?你知不知道你的人害死了我的手足,现在来跟我扮好人?”

  林耀昌久久没有说话,再开口时语气多了疲倦:“有很多事是我不想的,程sir,随你信不信。”

  其实他在讲实话,眼看他即将退位,他周围几位烧过黄纸的兄弟都蠢蠢欲动,程国斌那天收到料后,还认真研判了接下来龙头的位最有可能让谁坐——他终于也成了对黑社会的风吹草动比谁都了解的人。

  但林耀昌自己这样说,反而让程国斌更生气。“你就是看准了我们没法搞你,是不是?”他眯起眼睛,“把脏活交给别人做,你的手就干净?我告诉你,每一包白粉,都是经你的手,每一条人命,你都有份。”

  “讲得好好。”林耀昌说。

  程国斌胸口微微起伏地望着他,意外发现林耀昌正与他对视,眼神中有照片表现不出的沉郁,牵引着他一路下沉,直到他听见对方说:“程国斌警司,那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手也是为了最大的贼才会脏,那贼正坐在军器厂街,坐在坚伟楼梅理楼,你捉不捉?”

  程国斌怔住。这个指控太大,而发出指控的人太不可信,但他心里无数隐秘的疑团却不受控制地被牵动,一些东西轰然倒塌,而另一些极速拔起,唯一不变的便是此时林耀昌凝视他的眼神,带着他所不能理解的痛苦。

  “你这样讲话要有证据的。”他迟疑地说。

  林耀昌长长叹了口气,叹到结尾变成苦笑。

  “如果你不捉,还为他卖命,那兵与贼,你与我,又有什么分别?”

  这是天将破晓时,他留给程国斌的最后一句话。

 

 

  程国斌向手足打听,有没有可能拿到政治部的料。

  “阿头,没可能的,政治部,够都够不到。”手足很吃惊。程国斌挤出一个笑容草草应付过去,转头梳理之前的行动,疑点却越来越多。难道林耀昌的指控不假?但如果被他找到证据,新联盛也多半会倒台,龙头老大怎么会突然搭错根筋,要将这种料透给他?

  不知是巧合还是刻意,自上次他与林耀昌见面后,因案情毫无进展而仿佛凝固的时间忽然重新流动起来,且越发凶猛迅疾。林耀昌退位当晚算爆遇害,程国斌收到假料怀疑骆志明,而又在五分钟后得知原来骆志明就是罗宗伦留下的卧底,跟着他便带人冲进拳场,眼看就要被十倍于自己人的古惑仔淹没,而林耀昌又像上次一样突然出现,衬衫西装,仿佛刚去参加过什么高级酒会。

  这次他开口叫“程sir”的语气客气又疏离,程国斌心知肚明,故意摆出一副凶相,仿若他们两分钟前刚刚认识。可他真是摸不透林耀昌,做戏到最后都不知是真是假,压低声音,眼中带笑,轻声细语说出的却是:“要不是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以为你的人能藏到现在?”说话间还轻轻点了点耳侧,仿佛暗示一只窃听器。

  他真是摸不透林耀昌。

  程国斌大声让手足抄牌,自己则牢牢盯着那个缓步离开的背影。

 

 

  家驹来电时,程国斌劝说他找个借口尽早退出,将那晚林耀昌的话告诉他。他犹豫一阵,还是说:“阿头,我再观察,说不定他是说阿骆。”

  程国斌试图说服他,但他突然倔强得很,说自己总感觉新联盛的案子马上要有突破,留下来接应对行动最有力。拗不过他,程国斌只好再三叮嘱他注意安全,还顺便得知骆志明想见他一面。

  “你要去吗,阿头?”

  “去!”程国斌下意识回答,“怎么不去?去看看他到底有没有料咯。”

 

  阿添,真是癫的。

  被煤气罐爆炸的热浪震出窗外时,程国斌只剩这个想法。家驹被炸了一头一脸的灰,看着可怜得很,程国斌把他摇醒,古惑仔马上就要下楼追杀,他猛推家驹一把,让他从另一个方向逃跑。程国斌踢倒几个水果篮,转进小巷,不禁腹诽,怎么每次到了新联盛的地盘,不是被围,就是被追杀?可惜这次不会天降一个奇迹来搭救他。

  也不一定。

  听到前方刹车声时程国斌几乎哭笑不得,他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这次是一辆黑色轿车,驾驶座的人伸手打开车门,程国斌熟练地钻进去,林耀昌踩下油门时带点揶揄地说:“这下信了吗,程sir,有很多事情是我控制不到的。”

  “现在你退休了控制不到,以前可不一定。”程国斌不上当,但林耀昌没有跟他斗嘴的打算,讲完刚才那句不算玩笑的说话,他就抿着嘴唇,一脸心事重重,只顾开车。开到快上山时他接到一个电话,眼睛猛然睁大,话语间带着惊喜:“你怎么样?好,好,先过去,我会call你。”

  程国斌抱着胳膊目视前方,林耀昌挂了电话,问:“程sir没有事想问?”

  “我问有用吗?”程国斌撇嘴,“你家事来的。”

  这个电话显然让林耀昌放松下来,他甚至笑了几声,好心情地接上那晚拳场的话:“是我家事,好彩这次没变白事。”

  程国斌也心头一喜:骆志明还活着。

  林耀昌转了一圈,将他放在进城区的路口,程国斌call手足来接他回去,拨完电话,转头看不远处车里的林耀昌,犹豫了一下,向他挥挥手,算是道谢。汽车缓缓发动,掠过程国斌身边时林耀昌摇下车窗,对他说:“sorry,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程国斌一愣,待反应过来他的意思,皱紧眉头反问:“你该知道做黑社会就别想做好人这个道理吧?”

  他只是苦笑,重重点了点头,摇上车窗走了。

 

 

  家驹让盯梢的狗仔递了那晚在骆志明家的资料给程国斌,说那晚骆志明拼死将它抢了出来。程国斌还没来得及汇报,新联盛那边就又出乱子,这次死的是那个叫辉煌的古惑仔——又一个跟林耀昌烧过黄纸的兄弟。

  他收到这个消息时竟有点犹豫,最先想起的不是与手头案子的关联,而是林耀昌低垂眼睛的苦笑。

  仿佛某种感应,他的手机忽然在一堆文件下尖声叫起来。程国斌手忙脚乱地找,按下接听键:“喂?”

  “程sir。”

  程国斌接电话时习惯性的礼貌笑容凝固了,他怀疑地问:“你怎么知道……”

  “今晚有没有空?”

  “哪里?”

  他立刻答。

 

 

  程国斌开车过去,依他指示拐进一栋洋房,八楼单位,他不坐电梯,爬楼上去,扣门时还在喘气。里侧木门打开,林耀昌隔着铁栏杆对他笑了笑,开门将他迎进去。

  里面的东西都罩着白布,程国斌叉腰转了一圈,无可奈何地发现并没地方可坐,他面向林耀昌摊开双手,语气不善:“想怎样?”

  林耀昌靠墙抱着双臂,一直看着程国斌的动作,嘴角带着很浅的一丝笑:“程sir不怕这是陷阱?”

  “你要是有这种想法,上一次就该动手。”程国斌不以为然,并没有意识到他们现在的对话模式已经跨过了贼与兵的界限。

  一阵沉默,林耀昌说:“你该收到料了。”

  程国斌点头:“理查德又在现场,还说开枪的原因是拒捕。”

  他与林耀昌的距离并不远,清楚地看见他空茫的眼中猛地闪过一丝恨意。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他听见林耀昌问:“对鬼佬,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用你们的话来讲,”程国斌思索后答,“鬼佬才有做龙头的机会,我们这群人,坐馆都没有份,怎么话事?”

  他深深低下头去,白发垂落额前,忽然显得苍老许多。

  程国斌等他再抬起头,撞到他的眼神,忽然觉得不安:他见过这种眼神,那次警情中嫌疑人被逼到天台,走投无路,最后跳楼,虽然他跳在了消防气垫上,可他跳下去之前回望的最后一眼,让当时出警的程国斌感到他不会再惧怕失去任何东西。

  他想说点什么,他实在有太多问题。但林耀昌已经开口,一字一句讲得十分沉稳,他说:“多谢,程sir,我想我知道了。”

 

  翌日大雨,新鲜线报送至程国斌手里,阿添死了,林耀昌为新联盛清理门户。

  他揉揉眉心,已经不敢再说自己有多了解林耀昌。这段时间他的每一步都出人意料。

  程国斌盯着联络手机等一个电话,他也确实等到了,话筒里林耀昌声音平淡,他说,程sir,是不是可以考虑去捉贼了?

  我手无寸铁,怎么捉?程国斌皱眉。

  “你没有试过,怎么知道不行?”林耀昌淡淡说,“还是说兵比不上贼?”

  他这是在问自己,究竟可以付出多少代价——程国斌想,以前看过的那什么心理研究理论果然有其道理,过于关注一个人,最终会关注到连思路都趋近一致。

  “好啊,”他说,“我试试,如果没成功,希望下次换你做污点证人指证。”

   对方笑了起来。

  “我还有一件事想问,”程国斌无意识地抚过桌上的油墨字,“你是新联盛的龙头,但你做的这些事情……你是想让它好,还是想让它倒?”

  林耀昌久久没有说话。程国斌耐心地等,等到最后,他听见林耀昌轻声说:“能让你问出这个问题,我都算做得不错。”

 

 

  程国斌强撑着模糊的意识call机求救,鼻尖都是浓烈的血腥味。救援终于抵达时他再也撑不住,躺在担架上长出一口气,心想,什么人派杀手会在毫无遮挡的走廊里突然拔枪射击?真是蠢得可以。

  刚在病床上躺好,同僚就来对他耳语,说理查德已经被ICAC放了出来。程国斌烦躁地挥挥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一动又牵扯到伤口,让他狠狠皱眉,骂了句脏话。

  晚上他的手机又响,程国斌并不意外,接起来就讲:“我试过了。”

  对方叹气:“我知道。”

  “你的伤怎样?”

  他一愣,话语太过关切,他不知怎样回应。最后短促地答:“还好。”

  “看来,”林耀昌呼了口气,“真是对鬼佬一点办法都没有了。”

  程国斌不说话了,感到一阵苦闷。林耀昌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说:“程sir,上次你问我,到底想新联盛怎样,我还没有答你。”

  “你这样说,”程国斌苦笑,“我还以为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成了社团分子。”

  “我只是想通了,”林耀昌温和地说,“兵也好,贼也好,我们在下同一盘斗兽棋,可现在有人要掀了这幅棋盘,那么,”他停顿一下,“我不答应。”

  “既然大家都在棋盘上,”程国斌揣摩他的话,“别人要掀,又能怎么阻止他?”

  林耀昌在他耳边笑,声音被电流扭曲得失真。

  “都只是一个选择,反正做古惑仔的,从没想过能长命百岁。”

 

 

  电视准时放送晨间新闻,程国斌透过屏幕中的层层警戒线看到一辆焦黑的轿车。好像不是搭救过他的那两辆,大概龙头大佬的特权就是总有新车可开。

  电视说:“警方此次行动,将贩毒首脑林耀昌当场击毙——”

  后面的他有些听不清。


  鬼佬刚得意洋洋离开,护士就来换药。程国斌皱眉看着棉球在伤口周围制造刺痛,他在想,新闻说林耀昌是被击毙,可看起来像是汽车爆炸,一个长痛一个短痛,他最后到底经历过哪一种?

  这好像不是他该关心的问题。但既然已被鬼佬停职,出格好像都有点底气。

 

 

  停职一个月,他便已失去对地下世界的嗅觉,新联盛仍旧存在,贼依旧大摇大摆穿梭于坚伟楼梅理楼,只有他先后失去两个手足,又失去一个立场成谜的对手,七年付出到头竟成这种局面,如长跑选手高举双手宣告撞线,却发现这里远不是终点。

  他从未有一刻像现在般迷茫,也许还有孤独,但他找不到孤独的源头。

  他的手机在深夜突然响了起来。程国斌一把抓起,迅速按下接听键,他问:“谁?”

  手机里是个截然不同的声音,单刀直入的问法却是一样:“程sir,现在有没有空?”

  骆志明告诉他,下个月他就会回到警队,但不是反黑组。程国斌不愿去想新任龙头跟鬼佬有什么交易,他问:“古惑仔还是好吸引?”

  对方只是扯起嘴角笑了一下,交给他一个文件袋。程国斌狐疑地看着,没有去接。骆志明说:“林耀昌留给我的。”

  程国斌就伸手去接了。他抱着文件袋,并不打开,听见骆志明又说:“是林耀昌想让我去争龙头。”

  人已经消陨,他的名字却又时时出现,简直像在暗示此刻程国斌与骆志明的对话都是按既定的轨道进行。他们心照不宣地沉默一会,程国斌说,我再给你一个号码——以后用那个联系。

 

 

  档案袋里第一张便是林耀昌与鬼佬握手的照片。程国斌只扫了一眼,脑中便自动罗列,他的发型,他的神态,他的衣着——这是九一年年末,原来那时鬼佬就已经找他搭线,难怪行动次次扑空。整理好剩下的资料,他在思考与骆志明接下来的部署,眼睛却盯着那张照片,定格的画面中林耀昌的眼睛并没看鬼佬,只是瞄着对方肩膀,笑容中带着一丝戒备。

  他分得清照片的年份与一串转账记录的年限,却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新联盛的龙头甘愿刮骨疗毒,将足以倾覆社团的犯罪证据悉心保存,再择一个时间递给警方?

  还有另一件他想不明白的事,就是在林耀昌计划这一切的时候,他又是否预知过自己的结局,或者这干脆也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不愿想。

  

  骆志明的龙头做得好有风范,要不是他定期与程国斌会面,程国斌真以为他天生就来做古惑仔。他们大多数时间在谈论鬼佬和他背后的势力,偶尔谈到林耀昌,骆志明就讲出一个程国斌完全想象不出的林耀昌来,比如他弹吉他,比如他有个摇滚风格的小酒吧,还有他其实是个过于理想化的人。

  一九九四年末,骆志明带着最后一份文件来找他。程国斌凝视着他,知道那个他与曾经的战友足足期待七年的时刻马上就要到来。出了些小插曲,但最终还算顺利,新联盛倒台,理查德入狱,有位太平山上的老绅士忽然出了事,接着引起舆论的注意与权力机构的调查。骆志明入狱后程国斌去探望他,他是笑着的,对他说:“放心,程sir,我坐监好有经验,以前昌哥会托人给我带烟,但你是阿sir来的嘛,我不强求。”程国斌撇嘴,承诺会冒着违纪风险帮他打点打点。

  他去看了宗伦的家人,去看了宗伦和家驹。最后,他觉得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了结,于是终于在一个夜晚,几乎整栋楼的同僚都走空之后,他拉上隐私帘,开始写此次案件的report。


  真是份很长的report,由八七年开始,一路到九四年,他重新整理每一份录音每一张照片,夜静而漫长,难免思绪纷飞,他将林耀昌的照片按年份收成一叠,看着他的笑脸,忍不住想,也许有时候他确实想得太复杂,总觉得笑脸背后还有深意,深意里还有阴谋,也许林耀昌对他笑时,就真的只是笑了而已。

  他看到林耀昌在社团成员的婚礼上戴着领花,看他一个人低头沉思,听他跟其他人玩笑闲聊或者谈正经事,他想起最后一次见到林耀昌,他的苦笑冷笑和最后决绝的眼神。

  程国斌几乎是又重温一次这七年的追踪,而后意识到,也许自己最终只是个无数次试图施加影响而未果的旁观者,他旁观林耀昌的欢欣苦闷,高峰低谷,沉沦挣扎,隐秘地参与过他的一段人生,他看着他直到他一步步走向死亡。

  他有许多问题,比如林耀昌为什么会成为龙头,骆志明入狱时他为什么不回避,他还想知道第一次见面时林耀昌为什么会笑,为什么下一次见面林耀昌就可以叫出他的名字,是否在他不知道的时刻,林耀昌也曾在暗处凝视过照片上的他?

  可如今人走灯灭,未讲完的话,许多问题,都隐在最后相见那天沉沉的天色中,似乎只能长存于他心里,闷成永远不得解的谜。

  他们的缘分只得七年,充满追踪者与被追踪者永恒的循环,细数其中交错,也只是匆匆。他始终未明白林耀昌,林耀昌对他更是知之甚少,相遇始于一瞥,相识始于意外,他们似乎只是在诸多外力影响下歪打正着地做了一程同路人。

  他们的缘分只是如此。

 

 


  程国斌在report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合上文件夹。

  天将破晓,街道上还残留跨年狂欢的遗迹,寺庙里新年的香火还在烧着,这是一九九五年的一月二日,有个曾叱咤香港地下世界的社团无声倒塌,与前任龙头林耀昌一起被埋葬在一九九四;而刚调任毒品调查科就破获如此大案的总督察程国斌,抬眼望向天光,忽然若有所失。

 

-END-

 

 

 

废话时间:本文又名《濠江风云》嗑生嗑死后遗症(不是),看过濠江后就算此片对手戏只有一分钟都让人没法冷静,这次阿巨仍是贼,而廖仔扮兵,就算生拉硬扯也要造一段缘分给你们两个,就是此刻失智的我本人。做古惑仔没想着长命百岁,濠江里廖仔讲,这次也换给阿巨啦。

谢谢Alex,谢谢华哥,演得好出彩我好喜欢,下次再合作还给你们乱点鸳鸯(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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