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STRUGLE

手里的弓和箭 射不下的明月

[扬名立万][齐乐山/海兆丰][煽风点火] 火石

走出影院,来点复健。

“来支烟吗?”

*剧透预警


——————————————

火石

 

三天前,或者一天前,哪怕就在一个钟头前,有人跟海兆丰说,他一个文职马上就能以枪王之名威震上海滩,他肯定要瞪大眼睛,一缩脖子,不知道同僚又想出什么阴点子作弄他,接着迟疑地笑一笑,试探着问:“说什么呢…等会出完现场吃夜宵去?”

车猛地刹住了,海兆丰向右边撞过去,又在撞到身边人之前及时扒着座位边缘把自己拉回来,尽量远离已经足够浓烈的血腥气。他低头瞪着自己的手,放在膝盖上还有点打抖,便抿着嘴唇,悄悄将手滑落下去,结果又摸到那把逼着他立功的枪,枪倒是好好插在枪套里,只有他被烫得坐立不安。

窘迫让他将目光投向铁栏杆的窗户,霓虹灯在窗外流动,又被栏杆分成一块块不同深浅的粉紫。同僚们商量好一样,异口同声说不抢枪王功劳,都挤在另一辆车上,这边的押运车厢就只剩下了忐忑不安的新晋枪王和他的新晋手下败将,穷凶极恶的三老案凶手齐乐山。

也就在海兆丰刚想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他身旁的人轻轻笑了一声:“没开过枪吧?”

海兆丰转头瞪他,齐乐山甚至还没换下那件被血浸透的衬衫,在漆黑的押运车厢颠来晃去,手铐脚镣丁零当啷,他却叼着根烟,气定神闲,甚至有功夫从嘴角漏出一两句调侃。

“开过!”海兆丰脱口而出,说完有点心虚,又埋怨自己不应该一激就上钩,索性撇着嘴,又坐得离他远一点。

“真开过?”齐乐山的语气像在挖苦他,“你拿枪指着我的时候,手不应该扣在扳机上,不然就跟刚才一样,啪!”

他的手铐哗啦一响,让海兆丰几乎跳起来摸枪套,这反应让齐乐山又笑了起来,用被束缚的双手拿住烟深吸一口,将最后几个字说完:“啪!就走火了。”

“行了,”走火这两个字加剧了海兆丰的心虚,情不自禁拔高声音制止他,“少说两句!”

“行,行。”齐乐山连连点头,坐回去没再说话。海兆丰松了口气,扭头看看后面的车跟自己距离多远,一转头,齐乐山的脸猝不及防在自己面前,叼着快要燃尽的烟,一脸真挚:“那抽过烟吗?我兜里还有,来一根?”

海兆丰觉得自己这次的动作可比开枪要快,烟雾还没扑到他脸上,他就一把拿掉了那截烟头丢到脚下,还踩了几脚,车厢咚咚响。

“不抽!”

他气哼哼地瞪齐乐山,对方一愣,却很快又眯眼笑起来,懒洋洋地调侃:“噢,烟也没抽过。”

海兆丰收回目光,坚定地抱起双臂,决定不去想他这句话的“也”字是什么意思。

 

 

新的一天,海兆丰的崩溃从听到报童大喊:“号外号外!神勇枪神擒拿三老案真凶!”开始。

新闻主角缩着脖子买了份报,做贼一样,鬼鬼祟祟准备拿进办公室看。没想到刚推开门,噼里啪啦一顿掌声,跟掴他耳光似的,几乎让他落荒而逃。定睛一看,人人桌前都放着一份“号外号外”,海兆丰脸上发烧,强笑着挪到自己桌前,迎面一个同僚,啪地向他敬礼:“丰哥!”

一晚过去,不仅名望提升,连辈分都一起升,他尴尬地摆手,对方却是一脸认真:“齐乐山要见你。”

“谁?”

“齐乐山?!”

 

海兆丰夹着报纸走到牢房外面,大案自然有大待遇,齐乐山一人就占一整间牢房,换了血衣,正坐在床上靠着墙抽烟,颇为享受地眯着眼睛。听见他刻意加重的脚步声,齐乐山跟他打招呼:“枪王,您来了。”说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两声。

海兆丰瞪他一眼,把报纸卷成一卷从栏杆丢进去。齐乐山捡起来看,看得津津有味,念得声情并茂:“正在千钧一发之时,一勇猛警员海兆丰立刻拔枪射击,因技术娴熟,一击即中,缴获凶手之凶器———”

“别念了!”海兆丰从牙缝挤出这句话,齐乐山从报纸上面看他,故意一抖报纸,让它哗哗地响:“不让我念,又把它给我干什么?勇猛警员海兆丰?”

他暂时晾着面红耳赤的海兆丰不管,从新衬衫的内袋拿一根烟,又从旁边的小桌摸了打火机,咔一声点着火,深深吸一口,呼出一片云雾,这才说:“没别的,海警官能不能托人问问,我什么时候死?”

海兆丰连眨几下眼睛,不知所措:“什么你什么时候死?”

“我杀人了,”他一脸真诚,“还杀了三个,这不该死吗?”

“这…”海兆丰一时愣神,好不容易才找到舌头:“这要等调查现场,弄清原委,然后移交…”

齐乐山挥手打断了他的话,垂眼看烟烧尽后勉强延续着没掉下来的一截烟灰,看得极之认真:“这么麻烦?”

语气平常。银号前排长龙麻烦,烟灰扫不净麻烦,但说自己死前的准备工作麻烦,他的口吻竟也跟前两种情形一模一样。

“我们要按章程办事。”海兆丰这句讲得很认真,却让齐乐山坐直身子,目光越过栏杆,深深看向他:“你们,还是你?”

海兆丰想说“当然是我们了”,但被这种目光凝视,他发现自己说不出口。

“还有什么事?”他有点慌乱地问。

齐乐山仍看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眨了一下眼睛,答:“没有了。”

海兆丰转身就走,脚步越来越快,脚尖踢到鞋跟,在走廊尽头踉跄一下。

 

海兆丰第一次问他过去的经历是在案发十天后,为了完成一份文书。就算他做惯纸面工作,文书也不能干巴巴只写某年某月某日和齐乐山的名字,因此海兆丰挑了个时间走进牢房,不巧,大白天他辛勤工作时齐乐山居然在睡大觉,背对着他蜷在墙角硬板床上一动不动。

他伸出手想摇晃门上的锁链,手已经放在上面,想了想,却又收了回去。多等一阵也不会怎么样,何苦为难一个注定要死的犯人?

他等了没多久,就看齐乐山倒抽一口冷气,整个人猛地颤抖一下,浑身紧绷,随后又松弛下去,吐出一大口气,后背一起一伏地喘息。片刻后他似乎察觉背后动静,朝栏杆处翻身过来。

海兆丰在他转头前迅速将目光投向手中的笔记本,假装自己在认真翻看,心虚地翻过一页又一页空白,直到听到齐乐山的声音:“好了,又没记东西,有什么看的?”

他讪讪放下本子,齐乐山眼中却带了点笑意,问:“怎么了,海警官?”

海兆丰说明来意,见他眉头拧在一起,有点苦恼:“你要从哪里开始听?”

“啊?”

他自作主张:“那就从我小时候开始讲,来,海警官,我小时候,经常跟着我爹跑货…”

海兆丰稀里糊涂地带着齐乐山熬鹰打兔子跑马的童年记忆回去,直到手放在办公室的门把上,他才惊觉:他至少该问问齐乐山这个名字是不是真名,不至于听他滔滔不绝地讲一堆不知真假的废话。

算了,他漫无边际地想,既然他做了噩梦,那就宽限他一次…这是想到哪里去了?

 

 

齐乐山隔三差五就把他叫过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什么今天的报纸没有送来,海警官匀我一份,什么我的烟抽完了,麻烦海警官,当然还有“海警官,问清楚了吗,我到底什么时候死?”

海兆丰不胜其烦,真帮他问过几回,大他一级的同事一开始也热心,直到上级不知道下了什么指示,再问起时同事便讳莫如深,只说“搁置”,也不说为什么搁置,要搁到什么时候,天气由冷转热,又由热转凉,齐乐山还是好端端坐在他的单人牢房里,悠悠抽他的散烟。

他问过齐乐山,怎么只找他来做这些事,怎么不找别人?齐乐山隔空用一根手指点点他,一脸恨铁不成钢,你是谁?你是枪王,你抓了谁?你抓了我,你要是升了职,多半还是因为我——我这是在帮你。

同事的确跟他讲话多了点敬畏,说他是唯一能跟齐乐山说得上话的人。

“我知道,”海兆丰有点挫败,“我又不傻,我就是…就是不愿意靠这个升职,这又不是…又不是…”讲到这里,他支支吾吾,有点说不下去,齐乐山反而开导他:“那枪毕竟是你开的,海警官,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伸手去摸打火机,摸了个空,眼神在桌上巡回,“整个上海可是早就把咱们俩绑在一块了。”

他还是没找到打火机,用探寻的目光看海兆丰。

“少抽点烟。”

海兆丰最后说。

 

————————————

 

大部分时间里齐乐山觉得自己是个相当称职的犯人,作息规律,三餐正常,没想着逃跑,也不跟狱卒斗气,唯一的爱好就是调侃调侃这辈子大概只开过一枪的新晋枪王,名字暗含海纳百川与瑞雪兆丰年两个好意头的年轻警员。

他对此心安理得,大半辈子坎坎坷坷,如今已是将死之人,他觉得该允许自己有点娱乐。况且海兆丰实在有趣,手上没茧,脸上没有风霜,讲话都要犹犹豫豫吞口水后才边打绊子边说,这么一个人,那天晚上却端着枪冲在最前头,就算他的手都在发抖,回头发现身后空无一人,他也坚持抖着手面对“穷凶极恶的三老案凶手”。

这让齐乐山想起他还没参透军队游戏规则的时候,炮弹炸下来,人人的耳朵都暂时聋了,他扑到壕沟里,崩了一头一脸的土,等土地停止震动,又端着枪冲出去,身后是留在壕沟的同僚。好像有人问过他,问他你怎的不怕死?他说怕,光怕都怕得都快死了,但我不该冲上去吗?

他的回答没为他得到表扬,长官只是呵斥了他,让他下次看好大局。齐乐山不知道现在他布下的局够不够大,他只知道“枪王”是他布局中一个微小的意外,这意外还有逐步扩大的趋势。

而且他决定不告诉海兆丰,早在他们第一次见面,他看见他颤抖却紧握着枪的手,就记住了他。好的那种记住。

 


他发现海兆丰有点死心眼。

齐乐山第一天用一堆童年废话打发了他的背景调查,第二天他又来,第三天他还来,抱着笔记本,握着钢笔,眼神坚毅,誓要从他这里问出什么东西。

齐乐山不怵,拿出侃大山的功力,扯天扯地,扯东扯西。但最要紧的是不能看他的眼睛,海兆丰总在他讲话时定定望着他,不是那种看透别人的眼神,齐乐山最不怕那种眼神——他怕的是全然的信任,不巧,这正是海兆丰的眼神告诉他的东西。

讲冰天雪地他信,大漠孤烟他也信,一本正经地问,何年何月去?去待多久?有什么货可以跑?

不知道他入行多久,碰见过多少油嘴滑舌的犯人。齐乐山疑心难道这一项也是“从来没有”?

因此有时他情不自禁会漏出一两句无关紧要的真话,夹杂在滔滔谎话中一起告诉他。

“这条跑货的路线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有一条从广西下南洋的…”海兆丰用钢笔的笔盖戳自己的手背,若有所思。

“南洋?我去过。”

他抬头,有点惊讶:“真的?”

“印度是南洋吗?”

海兆丰失笑,草草在笔记本上记了两笔,问:“去过印度?什么时候?”

“十,啊,十一年六个月以前。”

齐乐山透过额前碎发看他,此举有点危险,他本以为能再看一次海兆丰觉得自己挖到什么东西的兴奋表情,没想到他却忽然板起脸,哗哗翻到前几页:“胡说,你之前说那时候在东北!”

“哎呀,那就是十年零三个月以前?”

“你那时候不是在广东跑货吗?”

齐乐山举手投降:“惭愧,惭愧。”

海兆丰抱着胳膊看他,片刻后,不知道谁先笑了起来,又立刻忍住了,憋出一声怪声怪气的哼哼。

 

 

海兆丰有一点不好,他自己不抽烟喝酒由他去,但他居然还想管管齐乐山。

齐乐山头一回找不到打火机,以为是他拿走了,结果原来掉在床下,虚惊一场;但他紧接着就发现打火机摔坏了,让海兆丰给他再找一个,枪王居然开始摆谱,跟他说这个要求没门。

齐乐山半开玩笑地威胁他:“三老案另有隐情,你得把烟给我续满了,才能告诉你。”

这个把月或许的确是叫他叫得太勤了,海兆丰只短暂地睁大了眼睛,随后就揶揄地看他:“我不信,我们自己会查的,反正打火机我不给你。”

“我们”,又是“我们”,他好像总是惯于把自己隐藏在关于集体的表述中,即使最后他也许仍是孤身一人。

齐乐山得承认这一点让他觉得很亲切,他们走过的路大部分时候没有一点相似,但这点一往而前的孤独大概是他们道路偶尔甚至唯一的交叠。


海兆丰只有一次破例,那正好是他们被“邀请”去凶案现场的前几天。

齐乐山又做了梦,他是很少做梦的,一旦做梦,几乎都是噩梦。噩梦次次不重样,机枪,喘息,尖锐的耳鸣,凄厉的尖叫,他每次惊醒,都会意识到他害怕的东西一直以来其实太多太多,为各种理由掩饰得太久,自己都以为自己忘了,梦却能帮他记起来。

这次他面朝栏杆入睡,惊醒的时候,恰好看见海兆丰意味不明的眼神停留在他脸上。

“噢,枪王。”齐乐山底气不足地招呼,海兆丰听了居然没有生气,这让齐乐山更不安,有点被看透一小部分的实感。

海兆丰盯着他:“有人要让你去一个地方。”

“谁?做什么?”

“不知道,”他的表情显出他很困惑,“我也要去。”

“你一个看着我?”齐乐山调笑,“那枪王怕是只能一个人回来了。”

海兆丰仍然没有生气,这对他来说未免太不正常,齐乐山终于认真起来,坐直了看他。他的眼神有点犹豫,却并不躲闪,只是略微皱着眉头,好像有点苦恼地看他。

最后海兆丰说:“我去争取一下,能不能不去。”

他的表情加上这句话,让齐乐山恍然大悟。“你担心我。”他下了结论,满意地看见海兆丰的眼神终于开始躲避他的。

齐乐山有点想让他宽心,让他回忆起自己头几天就问他自己的死期,但他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让齐乐山暂时说不出话。两人僵持了一阵,海兆丰忽然问:“抽烟吗?”

狱窗刚好投下一块阳光在地上,齐乐山盯着它,心想今天的太阳一定是从西边出来。


阳光也打在海兆丰的身上,睫毛发梢都被照成很浅的颜色。齐乐山站起来朝他走过去,直到他们之前只隔一道栏杆。他从内袋掏出一支烟叼在嘴里,眼神仍停在海兆丰的脸上,慢慢向栏杆倾身。

海兆丰从裤袋掏出打火机,眼睛一开始只盯着打火机看,直到他缓缓将打火机举起来,去够齐乐山探出栏杆的香烟,他就不得不看着齐乐山的脸。他的手有点发抖,火石响了好几次,一簇火苗才啪地绽放在两人之间。齐乐山仍看着他,就着火苗深深吸了一口,他们的眼神刚好对上,没人再躲闪。

将死之人有了挂念,和警察在为死刑犯担忧,他不知道这两个说法哪一个更有道理,很有可能都没有。跟这两个说法的起因一样,没有一件有道理。

 一团乱麻,理也理不清楚。

“够了。”他轻声说,后退几步远离海兆丰。

 

—————————————

 

海兆丰觉得此事另有隐情。

他一直坚信文职会让思维敏锐,也觉得自己本来就不傻,对着齐乐山颠三倒四的坦白,他也从笔记本的字里行间看出些不寻常的端倪。

他找上司说过,石沉大海,自己研究,不得要领,去问齐乐山?他们最后只终结于他上次说自己跑货上上次说自己走镖的斗嘴。

但他仍没放弃。行当千千万,他选了做警察,理由很可笑,却是他一直坚信的:做了警察,也许他就有能力做些“该做的事”。

他很为齐乐山苦恼,他不想什么都没有查出来,就失去挖掘全部真相的可能;但还有一些,他形容不来,还有一些他不知道怎么表述的东西,他———

他以后会明白的。他以后会明白的。齐乐山也是,他们都有机会弄明白的。

———这是他带着齐乐山走进那栋已经破落的豪宅时,他最后的想法。



 

血从自己嘴里吐出来,感觉要更腥。海兆丰模模糊糊躺着,视线里是仿佛高到天外的天花板,小天使趴在上面凝视他。他又吐出一口血,整个人在地上挣动。

不是说拍电影取素材,怎么最后变成真刀真枪?怎么他就忽然变成别人言谈中一颗卒子?

这位长官的枪打得比他准。

他莫名其妙地想,第一次见面就一身血的可是齐乐山,如果被他看见了,会不会调笑着问,难道你也没有流过血?

这想法支撑他透过血红的视线向沙发的方向看去,出乎他意料,也许是他看错,难道那个目眦欲裂,被震惊和悲伤撼动得微微颤抖的人是齐乐山?

又或许是他流的血确实太多了一些。

 

海兆丰知道自己已经动不了了,眼前已然一片漆黑,只有最后的知觉在帮他感知剩余的世界。他感到有人揽住他又松手,他听到一声爆响,他感到火焰的灼痛。

但很快就有个不同的温度隔绝了火焰,他感到那种温度坚定地包裹着他,再也没有消失。

海兆丰忽然很遗憾自己不能动,如果他还能动,他就伸手摸索着找找衬衫内袋,抱着他的人往常总在里面装着散烟,用两根手指夹出来,在投进牢房的阳光中冲他一笑。

如果真的找到了,他想来一支。

他带了打火机。


 

-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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