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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里的弓和箭 射不下的明月

[双天王拉郎][赵二虎/康重光] 大太平年

《投名状》X《白银帝国》

为了拯救村子成为土匪的二虎X土匪窝观光的三爷(?

summary:五九六九河看柳,二虎追着三爷走(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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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康庄本来不叫康庄,全因为占了全庄一半面积的最气派的大宅名叫康宅,做的是票号生意,行内人相互提起,都说:“那康家在的庄…”后来便索性叫作康庄了,外来的人通通这样叫,日子久了,庄里的人也把自己住的地方叫作康庄。

  康家老爷雷霆手段,生意做得有声有色,膝下四个儿子,三个都受疼爱,也都愿意对家中事务上心,唯独老三,样样事都会,就是没一样正经,气得康老爷失态几次,成为从下人到庄内人的谈资。

  赵家庄一直都叫赵家庄,就算改朝换代日子久了,村里的人并不都姓赵,它还叫作赵家庄。赵家庄的人也一直都在这个山头上,吃山住山,冬数冬九,夏数夏九,生活要看节气;太平是农民,乱世做土匪,生存也看时势。

  年逢乱世,赵家庄的人做了土匪,领头的叫作赵二虎。

 

 

  人都说赵二虎生性憨厚,他本来也的确是不想做土匪的,宁可带大家开荒种地;但老天爷在乱世也闭上眼,他们找不到能种的地,也找不到能种的东西。后来赵二虎发现山下有时会路过公私粮队,他们就成了专劫粮队的土匪。他们虚张声势多,动刀动枪少,抢到的当然也少,但已经可以勉强活下去,就算这样的日子望不到头,他们也只求活下去。

  春天刚刚露出苗头,赵家庄刚数过四九的时候,山下路过了一支晋商粮队。赵二虎带着弟兄们冲下山去,掌柜的不讲义气,屁滚尿流逃跑,留下队末一顶精致小轿,兄弟们搬了粮食,看轿子上好木料,又去抬轿,没想到从里面滚出一个醉醺醺的人来,倒是吓了赵二虎一跳。是个年轻少爷,没吃过苦的长相,锦缎暗纹的衣服,扶着轿子摇摇晃晃,眯缝着眼睛看赵二虎。

  赵二虎按着刀粗声大气地问他:“什么人!”

  他却不理赵二虎故意露出来的杀气,非要扯下身上一块金表给赵二虎,大着舌头教育他:“讨——饭不要站在路中间,”毛皮帽子下少爷的醉眼竟然显出几分傲慢的真诚,“太,讨——讨人嫌。”

  气得赵二虎抽出刀就要让他见识见识什么叫作讨人嫌,他却两眼一闭,咕咚滚落到地上,醉倒了。

  康家最不成器的康三爷就在这个还没有到来的春天,被刚做土匪没多久的赵二虎绑上了山。

 

 

  康三爷一点也不害怕。赵二虎呵斥他,他置若罔闻,赵二虎抽出砍刀吓唬他,他躺在地上枕着手招呼:“砍准些。”赵二虎生气了,康三爷就笑,边笑边提点他:“拿纸笔来,让我写信。”

  都已经走出门去,赵二虎才稀里糊涂回过味来,自己干嘛要听他的话?当即提刀杀回去,他却也像料到赵二虎这后知后觉的愤怒一般,一句话又把他打发回去:他的兄弟从此不必流血,也能吃上饭。

  赵二虎半信半疑,出门招呼门口兄弟,压低了声音:姓康的识字坏心眼又多,好好看住他。

  他以前也见过被劫的过路人,惊得涕泗横流,哭着求在场各位爷饶他们一命,别说过路人,就连有时候随粮队的护卫也跑得比谁都快。而这康三爷非但不怕死,竟然还很快跟看着他的赵大福赵小福打成一片,让他俩见着赵二虎净说关于他的事。二虎哥,他叫康重光,二虎哥,他是山西一个老大的票号的少爷,二虎哥,他教我们认字…

  赵二虎本来也没打算对他怎样,如果还能拿到钱当然更好。不过见他将大福小福哄得团团转,他就觉得自己非得亲自敲打一下康重光不可。

  他一进门,康重光招呼他:“赵二爷,信已托你的兄弟送出去了,这里离我家远,钱要来还得再等些日子。”斯斯文文,倒没有前些日子躺在地上耍流氓的劲儿。

  这下赵二虎连教训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把康重光和这间破屋一起通通甩到后头。

  如果,赵二虎边走边想,如果来的是兵,那他就把康重光杀了。如果来的是钱,那他就把康重光放了……如果什么也没来,那他也把康重光放了,但他当然是回不去的,放他下山就是让他送死……可这又跟他有什么关系?

  如果他打娘胎出来就是土匪,他在还不认识康重光的时候就会把他杀了,可他以前从来没做过土匪,又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情,所以这一串思绪才能使他烦恼。他皱眉拍拍脑袋,离关着康重光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几天后赵二虎想起,赵家庄还靠种地为生的时候,把入春后的雷叫作开山雷,声音响,动静大,它一打下来,山就醒了,季节也开始变了。他想起这个,是因为康重光救了他一命。

  不止是赵二虎,康重光救了那天跟着赵二虎下山的所有兄弟。

  官粮比私粮难劫,但赵家庄已经揭不开锅,赵二虎只得带着兄弟们铤而走险。战局不如想象中艰辛,赶走了护粮的队伍,木箱却有一半装满了石头。赵二虎知道中计,抬头一看发现已来不及,高地被官粮队的指挥官占了,看样子打算就在这里将他们这帮土匪一并剿灭。

  现在退走已来不及,赵二虎抽出砍刀,打算带着兄弟们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山上还有其他赵家庄的人,不能让他们打上山去。彻底下了决心,赵二虎刚准备喊出口,却听到四面喊杀声起,山上烟尘阵阵,当中显出一个人影,奋力为他们指出一条路线。

  有了这种帮助,赵二虎和其他人需消灭的就从主力变成追兵,他们刚进赵家庄,小福就跑上来,一脸惊慌又好像一肚子话要讲,断断续续让赵二虎知道今天是康重光带着庄里剩下的人,一边吓唬赵二虎对面那支队伍,一边给他们找回庄的路线。

  “他不是被关着?”赵二虎问。

  小福呆了,讪讪说:“我也不知道,他就是突然来了。”

  赵二虎只好晚上端着米汤自己去找康重光,米汤里放了多多的米,端着沉甸甸,他掀开门帘进去,康重光在墙角点了一根蜡烛,正靠着墙角闭目养神。

 

 

  赵二虎在他面前坐下,将米汤放在旁边。康重光闭着眼问:“二爷做什么来了?”

  赵二虎说:“我知恩必报。”

  康重光不说话。

  赵二虎说:“你救了赵家庄人的命,这个人情我替他们揽下。”

  康重光继续靠墙歇息。

  赵二虎说:“以后我就欠着你了。”

  康重光睁开眼,全然没有刚上山的悠游散漫,烛火在他眼中闪动,他问:“你们下山只为劫粮?”

  赵二虎觉得这问题很傻,但他还是回答了:“为吃一口饭。”

  康重光看着烛火淡淡重复了一遍:“为了一口饭。”

  赵二虎忽然觉得有种说不清的火气,他端起碗举高,一用力,最终还是轻轻放下,只在地上磕出一声轻响。我知道,他说,你刚上山,不怕我,不怕死,别人见我都求饶,你康三爷是富贵日子过惯了,过得没滋味了,急着赶去投胎。

  康重光,康三爷,赵二虎一个字一个字砸出他的名字,你向外看看,你家院墙外面,多得是像我们这样求口饭活命的人。

  康重光眼中的烛火突然闪动了一下。良久,他看向赵二虎:“我过的不是你说的这种日子。”

 

 

  所以说,赵二虎躺在草堆上问,你爹待你跟待其他儿子不一样,就因为你还记得你娘?

  跟他绘声绘色讲了半宿康家宅斗故事的康重光欲言又止,最后点点头说是。赵二虎的眼睛转过去又转过来,猛地爬起来问,那你家还会来赎你吗?

  康重光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二爷,我仗你现在欠着我,我就说了。”

  赵二虎不解:“说什么?”

  康重光说那天他写的并不是要钱的信,他只写了自己心情烦闷要四处游玩,让家里人不必找他。

  赵二虎皱眉看他,“我就说,”他说,“康家的生意人头脑都聪明,最会骗人。”

  康重光问:“你不生气?”

  “我生气有什么用?”赵二虎在草堆上翻了个身,“你都说了你爹恨不得没有你这个儿子,就算你写了,他又怎么会——”

  “哦,”他说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重新看向康重光:“你本来没想着我能知道这些,所以你上了山,从来没想过能活着下去。”

  康重光还是靠墙坐着,垂下眼睛当作默认。

  赵二虎自己叹气,喃喃道我本以为世上只有求生不得,原来还真有你康三这样一找到机会就想求死的人。他说:“你是可怜人。”说完自己却先笑了,没去看康重光探寻的眼神:“我怎么能说你可怜?”说完摇摇头,另起一句:“我欠着你,又跟你说得上话,就当多个相识,是去是留,我不拦你。”

  康重光轻声说:“如果是昨天你对我说这话,那我就立刻起身走了。”

  “那今天呢?”赵二虎问。

  康重光抿着嘴看他,半晌说:“这辈子一眼望得到头,太没意思,活着可以,死了也可以,我是认命的。”

  “但我在山上看到你们,”说到这他停一停,也叹了口气。

  “那时我想,你们每天豁出去一条命,只是想这庄里的人活下去。”

  “你也是…”

  赵二虎坐起来打断了他,拍掉身上的草,又将粥碗拿起来。快喝吧,他说,凉了。

 

 

  以后赵二虎再没提过赎钱的事,康重光也没提去留的事,他们大概在什么连他们自己都没有注意到的时间里产生了一点默契和共识,康重光在赵家庄住了下来。赵家庄早就不只姓赵的在住,多一个姓康的也合情合理。

  多一个人就多一碗饭,康重光明白这个道理,他又是庄里唯一识字的人,因此很快他就为赵家庄管粮管帐,不大的山头被他打理得井井有条,二虎颇为羡慕,票号出来的读书人,管土匪都像做生意一般。他先住在破屋里,一段时间后,他搬去跟赵银海一起住,又过了一段时间,金海从不知道哪个山头回来了,要跟银海一起住,康重光就搬进了赵二虎的屋里。他对赵二虎的称呼也在变化,在破屋时是二爷,在银海家是赵二虎,等到了赵二虎的屋里,就只把他叫二虎了,听着跟其他人一样亲热。

  不仅如此,康重光好像对他们的活法总是很热心,他跟着庄里的人上山看种不出东西的地,问过他们有没有什么手艺,后来又跟二虎说想知道这附近地况如何。二虎摸不着头脑,问他这是做什么?康重光皱着眉头,你们不能总这样活,他说,难道要做一辈子土匪?

  他跟二虎已经很熟络,才敢这样讲话。二虎也没有生气,问他,不做土匪我们能做什么?康三说,什么都好,你们一身武艺,做镖行都好过打劫,打劫是长久不了的。

  又挠头叹气说,但是做什么都要先识字。

  二虎思索一会,附和着他,对,要先识字。却又忍不住茫然问,识字那么难,真能学会?康三看着他笑了,信我就能,他说。

  他真的在寨子里开始教他们识字,教一批,这一批又去教下一批,寨子里本来就有半大孩子,学得可算有模有样。他白天在寨子里四处奔走,晚上回到赵二虎的屋里点上灯,才轮到教赵二虎。赵二虎不算聪明,但他很有耐心,康三也很有耐心,他们将每个晚上拉得长长的,尽学些很简单的东西。

  教赵二虎先从他的名字开始。康重光拿着木棍,木棍也被他握得文雅,在地上划一个“二”,又写一个“虎”。

  康重光说,猛虎依山林,眼有百步威,你的名字很勇猛。

  赵二虎却只顾着盯他早就写好的赵字,嘿嘿直笑:“我在赵家庄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赵字原来这样写。”

  偶尔有些丰收的晚上,寨子里点上灯,起几个大灶,吃得兴高采烈;康重光吃得不多,也不去凑热闹,赵二虎就带一瓶烧刀子和一些吃食,跟他关起门来聊天。他本就是心胸坦诚的人,认定了对面是自己人,也对他不设防,跟他讲庄里的事儿,从他能记事开始讲起,他不太会讲故事,不过颠三倒四也听得康重光惊呼连连,绕一大圈,再讲回到自己身上。

  康重光说你们寨子里名字起得都有趣,金海银海,大福小福,又问他,你叫二虎,你兄弟呢?赵二虎半张脸隐在灯火罩下的阴影中,说,我兄弟当时与我失散,上山想去落草,叫人捉去当投名状抹了脖子。康重光听不得这些,眉毛已经垮下去半截,盯着火苗喃喃说,你哥命苦,接过赵二虎递来的一杯烧刀子,一口灌下去,眉毛差点垮到下巴,赵二虎顿时忘了接下来该说什么,指着他哈哈大笑。

 

 

  赵家庄不少屋子门前都贴着红纸,康重光每天进进出出,终于有一天忍不住问赵二虎:“这些红纸是做什么用?”

  赵二虎伸长脖子看了一眼他手指的方向:“过年那时候贴的,写不了对联,贴红纸一样的。”

  康重光被他逗得一笑,随口说:“可惜这个年已经过去了,不然我就来帮你们写。”

  这句话说出来,他们两个都是一愣,愣了一会,又开始讲别的事情。

  但这正好跟赵二虎最近刚有的烦心事对上。赵家庄的人都是一家人,少了谁他心里都要发慌,可见不到康重光,他的慌张却和见不到别人的慌张不一样。他喜欢跟康重光说话,一半是喜欢看他微微低着头文雅的样子,另一半是喜欢听他讲什么都娓娓道来的从容,他常陷进这种从容,觉得自己宁愿一直听他说下去。 

  红纸的事过去没几天,他去找康重光。康重光不在屋里,三九正好来送东西,告诉赵二虎说康重光在银海那里记账。

  赵二虎就去银海的屋里找他。一推门,他盘腿坐在炕上,窗户纸早就破了好几个洞,在康重光身上匀出几个光点,他正专注地借着光在账本上写东西,手上的动作一笔一划丝毫不乱,嘴角微微带起一点笑意,眼中倒着窗户纸透进来的亮光,让他眼睛的颜色都浅了一层。

  赵二虎站在门前没再往里走,他只是看着,看着,突然想,要是康重光再也不回去呢?

 

  晚上赵二虎独自在屋里坐着,康重光推门进来,看到他的脸色,以为他又对谁发脾气,轻声细语问他,怎么了?

  没想到赵二虎比他还要轻声细语,反而把康重光吓了一跳,赵二虎说,我有东西要给你。

  康重光在他对面坐下:“什么?”

  赵二虎从怀里掏出那东西,眼睛却不看康重光,只隔着蜡烛将它递过去。康重光接过来,在光线下来回翻转,发出一声轻笑。

  “你第一天来,把我当成讨饭的,”赵二虎这才看他,佯装怒容,“这就还给你。”

康重光将那块西洋表翻来覆去地看,故意逗他:“这可是金的。”

  “我不讨。”

  “你真的不要?”

  “不要。”

  康重光笑了两声,将表收回去,轻轻拍赵二虎的手臂:“好了,你不讨,我现在把它收回去。”

  赵二虎叫他:“三爷。”

  他除了刚认识时管康重光叫康三,剩下的时候一直叫三爷,康重光教过他写“康重光”这三个字,也说了赵二虎可以叫他的名字,但赵二虎就是这么叫他,康重光拗不过他,随他去了。

  “怎么了?”康重光眼睛看着别处,随口问。

  “你什么时候下山?”赵二虎不管不顾,准备好的话都被他抛到脑后去,直冲到嘴边的便只剩这一句。

  “怎么突然这么问?”

  赵二虎一向直来直去,更不惯撒谎,揪着袖口的棉絮,老老实实说:“今天我去银海那找你,看见你在写账。我也不知道怎么,突然就想,如果你再也不下山就好了。”

  康重光微微对他笑着,赵二虎看不懂这个笑,却听见康重光说:“我不明白。”

  他努力解释:“我当家的说话算话,你去留随意,现在我想你不要下山,我说的不算数,所以我要来问你。”说着说着,赵二虎反而把自己说糊涂了:“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想你下山。”

  他生在山上,长在寨里,比不上康重光走南闯北见识得多,更不知道他现在烦着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只知道他对康重光与对赵家庄的人不一样,也只能把他知道的原原本本说出来。

赵二虎糊涂着,康重光反而笑得更开,对他说:“现在我明白了。”

  “你不想呆在康家,不想活,可你也不想让赵家庄的人做土匪,”赵二虎不知道康重光明白了什么,只好接着说。

  “赵家庄留不住你。”

  “你怎么知道?”

 

  “我?”赵二虎摸不着头脑, “你不是…”

  他突然见康重光鼓着脸,嘴唇狠狠抿着,好像不这么用力,他下一秒就要大笑出声。赵二虎没发现有什么好笑的,想了想,试探着问:“你其实想留在赵家庄?”

  说这句话出来他就已经觉得心里打鼓,加上康重光的表情,赵二虎总觉得这又是他在作弄自己,半羞半恼,最后竟变成一股怯意。

  “康三爷,我要说的话都在这里了,”他迟疑着说,“你比我聪明,我只想你讲实话。”

  康重光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想让我回答什么呢?他问。

  赵二虎一下不知道该怎么说,张口结舌,我,他说,这个...

  康重光又笑了,他向赵二虎凑过来,烛火被他带起的风吹得摇晃,赵二虎还在忙着组织要说出来的词句,因此当康重光的呼吸扑在他的脸颊上时,他并没有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等他明白过来,脸立刻烧红了,一下子他好像变成了寨子里最大的那口蒸锅,热气穿透天灵盖直冲出去,眼前五光十色交替。康重光抓着他的肩膀摇晃,把他的神晃得回到自己身上,刚一聚焦就看见康重光一张俊脸离他很近,眼中带着促狭,语气却还是不疾不徐地,问他:“你现在明白了吗?”

  赵二虎倒吸一口冷气猛地站起来,康重光仍坐着,双手向后撑着地面,带笑看着他。赵二虎盯着他。康三爷,他说,只要你不是在作弄我。

  康重光摇摇头。

  赵二虎一把将他从地上捞起来,他顺从地被赵二虎抱着,踢灭了烛火。

 

 


  日子长了,山好像都醒得更快,风仍然又狠又急,只是风中也带上了极其细微的复苏意味,非得自己站在山头上吹过,见过新冒出来的绿芽,才能有这种体会。

  赵二虎跟着康重光认的字越来越少,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多,康重光打定主意要帮赵家庄找个活法,而究竟怎么活,又怎么找,他们都没有一点头绪,因此他们就这样一日一日地过,白天形影不离,晚上在灯下描摹彼此模糊的笑脸。

  赵二虎心满意足。但闲散日子过多了,人就麻木,他唯独忘了姓康的人进了赵家庄,就跟随着时节来的燕子一样,总有天拍拍翅膀就会走。

  他的时节是某天早上来的,寨子被一队家兵团团围住,说是私兵,却是浩浩荡荡,兵强马壮,他按着刀出去镇场子,领头的却只扬声叫唤康重光的名字。

  赵二虎觉得一阵心慌,他问:“什么人?”

  领头的一脸凶相,大概忌惮康重光在这里,没有上前,只说:天成元康家,来接三爷回去。

  康重光披着衣服,一脸诧异被大福小福拉着出来。他上山那天,就是他俩想去抬轿子,结果摔了个屁股蹲。

  赵二虎本来很生气,一见到他来自己面前,就只剩下伤心。康三爷,他说,你又在作弄我,你不是说当初来是求死的吗?他们现在分明在求你回去。

 

  康重光看他一眼,就垂下眼睛,径直走到前面去与领头的讲话,回来时脸上带着哀戚。

  “二虎,”他说,我家有大变故,“那些我跟你讲过的兄弟,有的疯,有的残废,没人能再挑大梁。”

  二虎,他又叫他,我要回去了。

 

 

  赵二虎下马看着他,咬牙切齿,三爷,你笑我傻,你比我还要傻,用不上你的时候,他们当你死了,用得上你,这种荒郊野岭也要拉你回去。康重光看着他,眉毛垮下来。我知道,他说,但那是康家,我是不得不管的。

  赵二虎不说话了,眼睛使劲向旁边看,他觉得很伤心,但大当家不能伤心,因此他只将自己的刀攥得更紧,好像快把刀柄捏碎,攥得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康三爷,你走吧,他最后说,好好掌管家业,你是聪明人,土匪的帐都管得好,康家可以仰仗着你。

  他强撑潇洒说完这番话,想不到是康重光先掉了眼泪。他嘴唇颤抖着,看起来比赵二虎还要伤心,抖抖索索从怀中掏出一样东西塞给他。

  是他第一天被劫上山时给二虎的西洋表。康重光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说二虎,拿着它,这是我要给你的,不是你讨来的。赵二虎没伸手拿,康重光就拉过他的手,将怀表放在他的手里。他们的手都在发抖,康重光背对着康家的家丁,因此他还可以让眼泪挂在脸上,但赵二虎面朝他们,所以赵二虎只能让自己摆出木然的表情。

  他将另一只手也盖在康重光的手上,看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眼泪顺着脸颊掉下去;再睁开眼时,他已神色如常,只有微微发红的眼睛泄露异状。

  “二虎,”他小声说,“你们以后要怎么办?”

  赵二虎帮他提好衣领子。“三爷,我们自有我们的办法,”他提着一口气,要将这句话说完,再送走他,再转身回去,才能完成一次完整的崩塌。

  “你快走吧,走大路,多提防,再不要被哪个山寨土匪劫去了。”

  康重光的步子迈得很重,一步步走到马队前,一点点钻进马车里。赵二虎按着刀,看他们簇拥着马车浩浩荡荡下山去,在扬起的烟尘中咳嗽了两声。

  “走!”他喊一声,兄弟们就跟着他回庄子里去了。他步子也迈得很重,踏进赵家庄时,脑中纷纭的思绪已全被他抹去,干净惨败如这清晨的天空。

  怀表被他攥在手里。

 

 

 

  偌大康家,一夜之间竟然真的全要仰仗这不成器的三子。说来奇怪,三爷往常出走,回来往往醉醺醺的,故意往老爷面前凑,气得他吹胡子瞪眼,这次出走一遭,不知道遇到了什么,竟然好像突然长回正途,变成一个脑子清楚,做事又可靠的人。老爷与他促膝长谈,不知道谈出什么眉目,分店从此也由他经手,等过几个月开地窖的事发生,老爷出走后,康三爷更是真正掌管家业,脸上再看不见半分从前的影子。

  康重光自己也听过那些闲话,听过后眼前却是烛火下傻笑的脸,还有他大舌头的声音:“土匪的帐都算得这么清楚,你现在跟我们在一条船上。”

  他忍不住笑,再睁开眼,面前只是铁力木桌,没有杂色的账本,灯火通明,不用举着蜡烛还要小心烛泪,他却忽然觉得疲惫。夜深人静,他的疲累掩盖在康家重重叠叠的塔楼里,无人看见也无人在意。

 

  日子太久,赵二虎的笑脸越来越模糊,隔着水,隔着雾。他走在深夜的回廊,满脑子今天的库房,明天的安排,忽然听到有人小心翼翼地问:“三爷?”

  他猛地转身,回廊干净得连只小虫都看不到,只有更远的围墙外传来夏末有气无力的虫声。

  康重光叹了口气,又继续向前走。咚一声,他背后有什么东西倒下来,这次他再回头,终于发现刚才他并没有听错。

  赵二虎的衣服已经破破烂烂,脸与衣服一样脏兮兮灰扑扑,似乎赶了很长的路。康重光把他半拖半抱带到屋子里,先让他喝水,再洗一条毛巾让他擦脸。他把毛巾捂在脸上不取下来,说:“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

  看不到他的脸,康重光就使劲看他按着毛巾的手,声音也不自觉有些发颤:“你怎么来了?”

  赵二虎放下毛巾,两手先是攥得很紧,将康重光拉过去抱住的时候又小心翼翼。他低声说:“我来问你,跟不跟我走。”

  康重光猛地睁大眼睛,听见赵二虎说:“我的兄弟们就在康庄外。”

  他又说:“你不跟我走,我就要带着他们去换种活法了。”

  康重光被他抱着,也轻声问他:“你要带兄弟们去做什么呢?”

  “不知道,但不做土匪了,”赵二虎叹了口气,“不做了。”

  他看回康重光,扶着他的肩膀认真地又问了一遍:“你跟我走吗?”

  康重光不说话。

 

  赵二虎丝毫没有惊讶,又或者他并不是为了等一个回答:“我知道的。”他将康重光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握住,戒指是康笏南出走前留下的,从此就归康重光,掌柜下人通通都认。

  “如果三爷真能狠得下心,我现在就不会在这里问你。”

  康重光撇下眉毛,想把他的手握得紧些,他却站起来,深深看他:“那我走了。”

  “现在?……今晚?”康重光脱口而出,仍恳求似地握着他的指尖。

  他也知道这答案不用赵二虎说出口。

  围墙外窸窸窣窣,围墙内二人的脚步都放得很轻,赵二虎翻墙进来,康重光无论如何也不让他翻墙出去,带着他走小路去侧门。他唯独在这时候感激康宅之大,他们一起走着的时间可以更长。他还指给赵二虎看,库房,正屋,一个个压低声音告诉他,尽管他们都知道赵二虎不会再来。

  他们终于还是走到了,没敢走点灯的地方,所以现在只有一点光照着赵二虎,他盯着康重光看,康重光也看着他,舍不得开口。

  最后还是赵二虎先说:“就到这里。”

  康重光拍他衣服上的灰。二虎,他说,一定要带着兄弟们好好活。

  赵二虎不答话,康重光直起身子,发现他还在看,似乎想说什么话,又没有说出来,只是最后揽住康重光的肩膀,只是很快地作出将他拉向自己的动作,就松开他:“三爷,保重。”

  康重光将自己钉在原地,他缓慢地眨眼睛,看着赵二虎在他眼中步步后退,出现在幻觉中,梦境里的那张脸现在在他眼前,但又要再次离他远去。他又一次闭上眼时,听见侧门嘎吱作响,再睁开眼,面前已没有活人踪迹。

  他拖着脚步转身,好像无限长岁月的无数重担一起压在他背上,将他脊背压弯了;越往康宅深处走,这种感觉就越淡,等再次迈进回廊,他已经面色沉静,行动如常,推开门——推开门的时候——

  他忘了门是虚掩的,用力一推,又被门槛绊了一下,踉跄着跌进去。

 

 

  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天。

  天成元不种地,康家围墙外的广大世界,却仍有无数生命以这种方式计量日子。

  到了康重光这个年纪,别人会从少爷改叫老爷,不过他一直被称三爷,省去这个麻烦。少了康笏南,康宅并没有如一些人所想没落下去,他将康家管理得井井有条,康庄得以一直被叫作康庄。

  康家却在传言中变得不那么像康家。疯的疯,残的残,唯一的健全人不知道是不是宅子里要操心的事太多,或是天成元的财富早就超出想象,宁肯全部握在手里,也不愿意分给别人半点——总之,他没有成家,也丝毫没有成家的意思。风言风语被挡在康家高高的围墙外,康庄的人冠着这名号,还是忍不住在经过时斜眼往里看。除了看门的家丁,他们什么也见不着,康三爷除了去外地照顾生意,只有在给宅邸外的人施粥时才会出门。

  康重光当然也听到这些议论,他只付之一笑。

  他打算明天启程去看看分店状况,但今天下午却有异状,下人来报,说山字营已近康庄,派来一名先遣官。

  康重光知道山字营,是朝廷里不知道谁麾下的一支队伍,最近刚因为攻破滁州冒出名头。但这也只是听说,何况天成元一向与兵将不招惹,他不由有些不安,让他们将先遣官叫来。

  下人却不动:“他是来送东西的,指名要让三爷来接。”

  康重光坐直,深吸口气,心里盘算过诸多可能,威严地问:“什么东西?”

  下人上前两步抬起双手,手中赫然一只西洋怀表,雕花几乎都被磨尽,但被用心擦过,因此不显得破旧。

 

  从此风言风语又多一件,因为人人都看到,因此人人都愿意讲,愿意议论。

  说康家的康三爷人到中年,八风不动,当初流寇围住康庄,都没能让他皱一下眉头,有天却不知道为什么见了山字营的人后就突然失态,左脚绊着右脚,活像第一天学走路,衣服也没披,径直向大门口赶。大家都看到这幅样子,但有人觉得是着急,有人觉得是害怕,有人笃定地说三爷那时候眼里有泪光,又有人反驳他是惹到了朝廷中哪股势力,山字营才特意来震慑他。众说纷纭。


  他们能看到的只是康三爷立在门口望眼欲穿,在初春微寒中打了个哆嗦,下人连忙给他披上衣服,他也不伸手抓住。

  远远一阵烟尘,烟尘中露出山字营的军旗,浩浩荡荡,直向康宅奔来。

  康三爷还立在那里张望。

 

-END-

  



废话时间:对这块的相关常识可以说一坨稀烂,所以尽量避开了细节(…)但仍然不可避免地出现(很多)槽点,我先在此一并道歉🙇‍♀️

题目是《我遥远的清平湾》里提到的一首陕北民歌,跟正文没啥关系,但很喜欢,遂夹带私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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